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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第 102 章
丁小娥的到訪, 讓聞亭麗意識到最近公司的事務有多繁重,她不在,黃姐一定忙壞了。
好在她本身也沒什麽大礙, 連日來又休息得甚好,說複工就複工了。一回去就風風火火投入《雙珠》的拍攝中,同時緊鑼密鼓幫玉佩玲籌劃新戲開拍的事。
僅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雙珠》剩餘的棚內部分都拍完了,與此同時, 秀峰影業為玉佩玲量身打造的新片《天堂花園》宣布正式開機。
為此, 秀峰舉辦了一場盛大的開機儀式, 當日來了不少達官麗姝, 各大報社、股東們、影迷們紛紛到場祝賀,
幾位股東裏, 最高興的當屬高筱文,她是聞亭麗的摯友,同時也是玉佩玲的資深影迷,從前這兩人的電影檔期撞在一起時, 高筱文常常為自己去哪一位的首映禮而頭疼。如今兩位心愛的女明星都在同一家公司, 叫她怎能不開心, 當晚她喝了好幾杯雞尾酒,醉醺醺笑個不停,最後還是黃遠山開車送她回的家。
《雙珠》的棚內戲雖然拍完了,但外景部分還沒結束,原計劃是要去寧波的少白嶺古道等地采景的, 但考慮到臨近年關, 當地天寒地凍的,于是決定等過完了元宵節再出發。
臘八這天, 天氣冷得出奇,客廳裏早早就燒起了壁爐,吃過早飯,聞亭麗在壁爐前的地板上打電話,她的腿邊,放着一大堆禮盒。左邊那堆,是她作為秀峰的老板,為社會各界朋友們準備的節禮,等下就要寄出去。
另一堆則是別人送給她的禮物,尚來不及一一拆開看。
“今天我在家休息……”聞亭麗像只懶貓一樣趴在沙發邊緣,輕聲細語講着電話,“你呢,你早上吃的什麽?咦,我好像聽見高庭新的聲音了,又是為那個游樂場的項目來找你?……你昨晚落了東西?我找找,什麽樣子的盒子,急等着要用嗎?待會我找到了,馬上叫老李給你送過去。”
聽着聽着,聞亭麗噗嗤一聲笑起來。
“陸先生好大的架子……好吧,不是不可以親自給你送過去,但你得一個人在辦公室等我,再就是,像上次那樣把吃的喝的都提前準備好……等等,我好像找到了,是一個方盒子對嗎,好重,落在茶幾下面了。”
陸世澄在那頭說:“你幫我打開看看有沒有摔壞,董事會等着要用。”
聞亭麗不明就裏,将聽筒放到一邊,小心翼翼拆開盒子,眼前倏地一亮,裏面竟是一塊鑽光熠熠的女士手表。
那璀璨光芒像是游動的銀蛇,一下子就游進了她的心。
她屏住呼吸把手表從底盒上摘下來,目光細細描摹着,透過透明的背殼,能夠清楚看見标芯裏轉動的複雜齒輪,表殼邊緣刻着一行“P”打頭的字母,俨然與陸世澄常戴的瑞士手表是同一個牌子,款式獨特而秀氣。
她聽到他在那邊說:“喜歡嗎?新年快樂。”
她的心早已像浸在綿軟的奶油裏面:“你真是……”
挂完電話很久,她仍對着手表微笑發呆,應是專門為她定制的,因為她從未見別人戴過類似的款式。
她試着将手表套在手腕上,居然一寸不差。
周嫂進來,看見聞亭麗在那兒笑吟吟發呆,随口問:“陸先生中午過來吃飯嗎?”
聞亭麗忙跳起來:“他不來,我也不在家裏吃,您不用給我們留飯,我得出門了。”
與他送的新年禮物一比,她頓覺自己準備的那份禮物不夠別致,等不急要出門去首飾行裏逛一逛,這時董沁芳打來電話:“速來我家,高筱文很不好!”
聞亭麗火急火燎驅車趕往董沁芳家,上樓,董沁芳的卧室門開着,往裏看去,就見高筱文躺在窗下的長榻上,腳邊放着好幾個大行李箱。
燕珍珍和趙青蘿也在,兩人迎出來說:“前些日子就發現她不對勁,只要參加宴會,不喝個酩酊大醉絕不罷休。今天這樣冷的天氣,莫名其妙帶着一大堆行李來找沁芳姐,一問,只說要離家出走。”
聞亭麗三步并作兩步奔到長榻邊,摸摸高筱文的額頭,好歹沒發燒,只是身上酒氣沖天。高筱文緊閉着雙眼,面朝沙發裏側默默流淚。
“出什麽事了?倒是說話呀,你要急死我們是不是?”
高筱文猛擦一把眼淚,從沙發上跳起來:“同樣是高家人,他高庭新,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呢,不過是投資了一部電影,我爹就罵我敗家子,口口聲聲把我的股份都收回去!憑什麽?難道只有高庭新姓高,我就不姓高嗎?”
她一邊哭嚷,一邊揮開趙青蘿朝自己伸過來的手:“這兩年,他高庭新先後賠了多少筆買賣了?辦百貨公司,他打不過沁芳姐。開餐館,生意趕不上人家錦東飯店十分之一。買地皮建游樂場,被白龍幫狠坑了一把。看見陸世澄投資電影大賺一筆,他也跟着湊熱鬧去跟黃金合作,結果呢,黃金的兩部新片沒能打過你們的《春風吹又生》,賠得一塌糊塗。他都胡鬧成這樣了,我爹還是一味慣着他,到我這裏,不論我說什麽做什麽,統統是錯!聞亭麗——”
她心酸地抓住聞亭麗的胳膊:“別人不清楚,你是最清楚的,你說,我的傲霜粉膏賣得是不是很好?第一次投電影,我就狠賺了一筆,你說我是不是很有生意頭腦?”
“有。”聞亭麗懇切地說,“你的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高筱文倒回榻上,流淚滿面地說:“明明我才是會掙錢的那個,他高庭新是正宗敗家子。可是只要我從家裏要點錢做自己的事,就像犯了什麽死罪一樣!從今天起,我不再是高家人,我要出去自立門戶,我倒要看看,将來到底誰才是更有出息的那個!我已經買好票了,明早就坐船去香港!”
大夥吓一跳:“一個人去香港?不行,這太冒險了,你別說氣話。”
董沁芳性子到底沉穩些,在旁.嘆一口氣:“筱文的這些苦惱,不是一日兩日了,這回她真不是在說氣話。”
高筱文憤然抹眼淚,“今早,我大哥又拿了一筆款子去找陸世澄,說是眼下局勢越來越不好,做藥品說不定有利可圖,異想天開就要去注資陸家的藥廠,雖說陸世澄最後沒理他,可是我大哥計劃要挪用的錢,有一筆是我剛從在鼎新飯莊賬上收回來的,當初說好了酒樓有我一半的,他卻說挪用就挪用。我不過跟高庭新吵了幾句,我爹就說家裏的生意不許我插嘴!我的肺都要氣炸了!這幾年,我拼命在我爹面前證明自己,到頭來全是一場笑話,我這個女兒,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外人!”
聞亭麗聽得五味雜陳,輕輕攥住高筱文的手,待要開腔,高筱文賭氣甩開她的手:“怎麽,你也要勸我乖乖回家?”
“我的确是要勸你,不過我要勸的是: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一旦走出這一步,你就不再是依附于高家生活的高家大小姐,從今往後萬事都得自己一個人扛。我要是你,要麽不動,要麽想好了再動。”
“什麽才叫想好?我就不信你從黃金影業出來時,就提前把一切都仔細規劃好了。”
“首先,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那日一走出黃金的大門,我就告訴自己,今後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都要咬牙走下去。假如一碰壁就回頭,只會讓自己的處境更艱難,抱定這個信念,千難萬險也都走過來了。”
高筱文莫名傷感,她相信,這些都是聞亭麗的肺腑之言,因為她知道聞亭麗這一路是如何走過來的,不禁頹然把腦袋抵在榻上:“老實說,我有些犯怵了,這一步,實在是太難走了……香港那邊我又人生地不熟的,這一去,只會比你和黃姐當初更難的。”
“那就不走,要麽改去稍近些的別埠發展,要麽,留下來舒舒服服當你的高大小姐,反正又不會缺衣少吃。”
“絕不!”高筱文的火氣又一次蹭蹭蹿上來,“那種仰人鼻息的日子,我一天也忍受不了了!”
“這樣不行,那也不行,世事難兩全,你總要學會取舍。”董沁芳無奈地說。
高筱文慚愧地低下頭,思慮一晌,擡起頭說:“我想好了,這條路,我走定了,我高筱文不比任何人差,與其窩窩囊囊在家做個‘二等公民’,不如出去闖一闖,我就不信我闖不出一番天地來!我也不碰不熟悉的行當,一到香港我就籌辦一家小型的化妝品公司,先從我做過的‘傲霜’粉膏做起,我馬上聯系當地的化學公司,只要有合适的地塊就先租下來。”
大夥精神一振,高筱文身上,有着許多人都沒有的果敢和沖勁。一個樂觀勇敢的人,即便跌倒了也會很快爬起來的。
聞亭麗說:“我要是你,走之前,還會想辦法從家裏多帶些錢,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只要你姓高,高家就有你的一份,手上資金越充分,接下來的路就越好走,該争取的利益不能輕易放開。若是不管不顧就這麽走了,才是真正便宜了你哥。”
高筱文眼睛亮晶晶的,叫她高興的不是別的,而是朋友們如此支持自己的決定,她的語氣越發欣喜起來:“放心,我已經聯絡了亞喬姐,她會幫我把屬于我的那一部分要到手的。”
高庭新倒還算痛快,沒費什麽唇舌,就将鼎新酒樓的一半股份折算成現金給了妹妹。可這件事同時也驚動了高家長輩,高老先生大發雷霆,他不過一個舊軍閥出身,當年機緣巧合之下跟別人做錢莊發了一筆大財,如今雖然腰纏萬貫,思想上還是老一套。
在他心裏,女兒早晚是要嫁人的,不像兒子,将來是要支應門庭的,女兒這次擅自決定去香港創業,無異于觸犯了他的天條,當即嚴防死守,不允許女兒再在從公賬上多拿走一分錢。
鬧到最後,高筱文也只從家裏拿到三萬大洋,這比她最初預估的少了不知多少,關鍵她這一鬧,家也不好回了,擺在她面前的,只有去香港自謀發展這一條路。
朋友們擔心她還沒立業就大吃苦頭,七湊八湊又拿出一筆,強逼着高筱文收下。
聞亭麗和黃遠山一商量,幹脆将公司預計投資新片的一筆款子,都挪出來給了高筱文。
這可是一大筆錢,高筱文死活不肯收,黃遠山罵她:“當初我們創辦公司時,你給我們拿錢可是要多痛快就有多痛快,如今你要出去創業了,卻不讓我們幫你,是不是壓根沒把我們當朋友?”
聞亭麗等人把高筱文送上船,七手八腳幫她在客房安置,遲遲舍不得下船。
趙青蘿看高筱文連個雞蛋都不會煮,忍不住哭起來:“你們瞧瞧她,什麽都不會,這一去,說不定會活活餓死。“
高筱文啐道:“我非但餓不死,還會把公司辦起來,倒是你,一個立志要做大律師的人,整天多愁善感,你看你的偶像亞喬姐什麽時候哭哭啼啼過?燕珍珍,你別躲在那邊偷偷抹眼淚,我還等着你把你的小說新章寄給我呢。”
可是她嘴上這樣說,還是忍不住摟着燕珍珍和趙青蘿大哭起來。
聞亭麗把自己和邝志林的電話號碼一并抄給了高筱文:“記住,你比你自己想象中要強得多,一個人只有學會解決問題,才能迅速成長,但若是實在應對不了,也別硬抗,立即給我們打電話。”
高筱文佯裝生氣把她們統統趕下船,可轉眼又從艙房裏跑出來,躲在甲板上的人群後面一邊抹淚一邊往下看。
聞亭麗幾個站在碼頭上,久久不舍得離去,直到那艘船變成一個黑點,才無比失落地收回視線。
***
高筱文這一走,黃遠山和聞亭麗不禁開始為資金犯愁。
《春風吹又生》固然賣座,但票房收入全部捐給了“幫助女工”基金協會。
聞亭麗最近倒是接了不少廣告,但年前各項開支太大,錢一到帳,馬上就要拿出去跟外頭的合作夥伴結算款項,另一部分,則需發放給員工們作年終酬勞,葛小姐等人的投資款前期已經花了不少,剩下的也都投在了玉佩玲的新片裏。前陣子好不容易攢下一筆,又一次性拿給了高筱文。
兩個人商量來商量去,要想資金迅速回籠,莫過于讓《雙珠》提前上映,最好能趕在年節時期排片,那樣票房會更理想,橫豎棚內戲已經剪輯得差不多了,就剩幾場外景沒拍,不如早些動身去少白山拍外景。
這一提議,得到了公司上下的贊成,碰巧當地下了幾場雪,全劇組的人都很振奮,最後一幕戲主要劇情是女主珠兒放棄幻想提刀下山尋仇,拍攝時,若是聞亭麗身着一身黑色的俠客裝,在白茫茫的雪山裏踽踽獨行,這樣的畫面拍出來,不知有動人心魄。
等到一切準備就緒,距離除夕只剩兩天了,這一來,原計劃的南京之行要推遲不說,就連除夕也沒辦法在家裏過。
周嫂忙着幫聞亭麗收拾行李,嘴裏一個勁地念叨:“沒見過忙成這樣的,就不能安安心心過完年再出去拍戲?陸先生也不管管你!”
“陸先生才不會絮叨我呢。”聞亭麗将折好的衣服一件件塞進行李箱,“辦公司不是兒戲,哪能随心所欲,再說上海的電影市場競争這樣激烈,你不拼,有的是人拼,随随便便就把你甩到後頭去了。”
“我是心疼你太奔波勞碌,再就是小桃子,你這個當姐姐的第一次不在家裏過年,到時候別人家熱熱鬧鬧,我們家冷冷清清,萬一這孩子鬧起來怎麽辦。”
聞亭麗最擔心的也是這個,為此,她提前給小桃子買了成摞的童話書和幾大盒積木塊,就怕小桃子在家裏覺得悶。
她還拜托燕珍珍和趙青蘿有空就過來陪小桃子玩,但過年那兩日她們倆也得在家守歲,不能整日陪在小桃子身邊。
好在還有陸世澄。
他答應她,她不在的這些日子,他會經常帶周嫂和小桃子去大世界游樂場玩,游樂場玩膩了,他就帶小桃子去網球場學球、去茂豐公園找小朋友們玩耍、去書店看書、去百貨公司買衣服和玩具,總之他已經安排了好多節目。
聞亭麗稍稍放心,陸世澄一向富有耐心,有他關照,倒也不怕小桃子和周嫂寂寞。只是她自己心底多多少少有點遺憾,除夕佳節,萬家燈火,家家戶戶都在吃團圓飯,她卻要在此時離家去拍戲。
當晚出發之前,她以為陸世澄會來送她,沒想到藥廠臨時有事,一直等到輪船啓航,也沒看到他露面。
聞亭麗頓感失落,獨自倚着船舷眺望,不經意發現周威幾個也混進人堆裏上了船。
第二天傍晚,輪船順利抵達寧波碼頭,剛下船,就有大客車來接他們,這是譚貴望提前聯系好的,一輛車剛好裝得下劇組一行人。
周威等人上了另一輛車,遠遠跟在他們車後。
汽車一開到郊區,路就有點不好走了,走走停停,捱到日暮時分也沒抵達目的地,大家餓得前胸貼後背,紛紛要求司機在路邊随便找家飯館停車,等大家填飽肚子再繼續趕路。
譚貴望忙說:“前面就是寶光寺了,這家的素菜遠近聞名,每有達官貴人到少白道古寺賞雪,都少不了在這家寶佛寺落腳,那日我可是托了好多關系才提前訂到一桌,眼看就要到了。”
走了沒多遠,果然看見了一座佛寺,牆內種着參天古樹,寺內梵音不絕,寺門口停了十來輛豪華洋車,排場極闊,一看就知是某些富貴人家結伴出游。
大家不禁慶幸譚貴望提前訂了一桌,不然這時候冒冒失失走進去,未必有飯吃。正說着,洋車裏下來幾位太太。
聞亭麗凝神一看,居然大部分都認識,喬太太自不必說,旁邊那位周太太和她女兒,也曾打過兩回交道。
黃遠山在車裏悄聲笑道:“今天是什麽黃道吉日,撞見江姨也就算了。那位周太太,我實在不想看見她。上回在高家,她對你态度那樣冷淡,搞得我以為你得罪過她,後來看到她帶着女兒往陸世澄跟前湊,我才明白怎麽回事。”
聞亭麗不置可否。
“聽說周太太的丈夫如今在南京炙手可熱,她為了幫襯丈夫的事業,一心要給女兒謀一門上好的親事,也不知怎麽就認定了陸世澄是乘龍快婿,大約在她看來,陸家的大部分産業都在南洋,不論将來國內戰事如何,對陸家影響甚微,于是一到上海,便到處打聽陸世澄的喜好,想盡一切辦法讓女兒跟陸世澄碰面。”
說到這兒,黃遠山搖頭直笑:“估計後來陸世澄對她說了什麽,某一日突然不敢往前湊了,又不知聽誰說了你跟陸世澄的關系,于是将這筆賬都算到了你頭上。待會她要是找你麻煩,你別理會,我來對付她就行了。”
說話間,兩人下了車,先到大殿佛像前上香,出來後,黃遠山去淨手,聞亭麗獨自在寺裏閑逛,剛走到側院門口,沒提防地上有一堆殘雪,腳下滑了一跤。
聞亭麗自己倒不覺得什麽,拍拍手就要起身,誰知迎面有人嗤笑一聲:“是她。”
擡頭看去,就看見幾個珠光寶氣的富太太站在對面,其中一個恰是喬太太,看見聞亭麗摔倒,喬太太倒沒說話。
說來奇怪,自從喬寶心回過一趟上海,喬太太對她的敵意仿佛就消失了,那位周太太卻笑得極開心:“這不是那位姓聞的大明星嗎,大過年的,你也出來清游?”
另一位太太說:“她哪有這樣清閑,聽說是出來拍戲,這一行,掙點錢也不容易。周太太,那邊地滑,我們就別過去了。”
周太太別過身去:“也好,我們去別處逛逛。”
人走遠了,話聲卻不高不低飄過來:“什麽大明星,說白了就是戲子。這不,大過年的還辛辛苦苦在外頭‘賣藝’,也沒見誰對她噓寒問暖的。”
聞亭麗非但不怒,反覺可笑,正要起身,後頭突然伸過來一只手,穩穩當當扶住她的胳膊。
聞亭麗只當是黃遠山,任由她扶着自己起來,不料一回頭,就對上孟麒光俯視自己的眼睛。
“孟先生。”
想起那晚在高家發生的事,想也不想就把手抽回來。
孟麒光分明是偶然路過,他望一眼那群太太的背影,再瞥向聞亭麗弄污的雙手。
聞亭麗自顧自掏出手帕擦了把,孟麒光環顧四周:“這麽遠的路,他就派了兩個跟班跟着你?”
“什麽?”
“你明知道我在說什麽,上回白龍幫那件事,他還沒有吃夠教訓嗎?”
聞亭麗待要接茬,孟麒光卻驀地轉過頭,若無其事對着前方打招呼:“黃姐。”
原來是黃遠山找過來了:“麒光?你怎麽也在此地?”
“這幾日在寧波談生意,表姐想上山賞雪景,就順路送她一趟。”
不等黃遠山走近,他突然壓低嗓門:“不覺得周太太說的很有道理嗎?大過年的,讓你一個人冷冷清清在外面拍戲,可見他并沒有把你當一回事。”
他的表情半真半假,語氣也半真半假,對于此類挑撥離間的把戲,他顯然樂此不疲。事實上,在發生過這麽多事之後,孟麒光在她面前早已不再僞裝,他開始完完全全做他自己,這一來,兩個人相處的氛圍反倒輕松了一點,像兩個彼此知根知底,卻永無可能走在一起的老熟人,但也稱不上敵人。
這一想,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倒真是複雜,她瞪着他,他含笑目視前方:“我這人再壞,也不會讓自己的女人大過年的出來喝冷風,我是替你不值。”
她一嗤:“謝謝孟先生替我不值。”
說話間,黃遠山已經走到了跟前,兩人不約而同打住了話頭。
***
吃過晚飯,劇組一行趕去附近的賓如歸旅社下榻,可巧周太太喬太太等人也在同一家旅社入住。
周太太母女倆派頭極大,光是箱籠就有十幾箱,另帶了五六個随從,母女倆捧着手爐在客棧門前指揮随從們搬動行李。忽瞧見聞亭麗吃力地幫着劇組同事搬東西上樓,周太太不可思議地搖搖頭:“這哪還是淑女,我看她野蠻得很。”
這趟出來,劇組預算有限,聞亭麗等人住在條件較簡陋的前樓,喬太太等人則住在後樓。周威幾個大概是為了就近照顧聞亭麗,也住在前樓,只不過當着外人的面,始終裝作不認識對方。
聞亭麗進房安置行李,卻發現房中連個熱水壺都沒有,忙下樓去找茶房讨要,忽聽見後院極熱鬧,隔着窗戶朝天井一看,就看見幾位太太坐在火爐邊打牌。
周小姐抱怨說:“姆媽,這地方一點意思都沒有,橫豎雪景也賞完了,佛也拜完了,明天一早我們就回上海吧。”
“傻孩子,你不說,姆媽也要帶你早些回去的,大後天就過年了,家裏還有一大堆事等着操辦呢,喬太太,孟先生明天也下山吧?”
“他說想在這裏住兩晚,也許後天再下山。”
“這破地方有什麽好待的,咦,不會是惦記着那個女明星吧?他們這些年輕後生,一看到漂亮女人就像丢了魂似的。”
聞亭麗本以為喬太太會趁機大說她的壞話,不曾想,喬太太只是笑着給對家太太丢出一張牌:“二餅。”
周太太有些讪讪的,另一太太幫她解圍:“都說少白道風光好,我看不過是荒山野嶺,也就那幾個戲子為了掙點銅钿肯在這種地方吃苦了,大過年的待在空山裏,活像孤魂野鬼似的。”
聞亭麗下樓而去,下樓見了茶房,忙向對方打聽公共電話機在何處,忽聽外頭傳來汽車聲,仿佛有新的客人來了。
聞亭麗也沒多在意,誰知走廊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黃遠山把腦袋探進來笑着說:“你快出來。”
聞亭麗一頭霧水跑出去,就看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站在庭前,庭前黑漆漆的,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那是誰。
她一下子懵住了,生怕自己看錯,末了還是站在那兩人後方的周嫂含笑喊了一聲:“小姐。”
聞亭麗狂喜地朝他們跑去:“你們怎麽來了?!”
陸世澄:“小桃子想你,我也想你,幹脆一起找你來了。”
聞亭麗凝視他的眼睛,喜悅充滿她的心:“我、你——我都要高興死了。”
小桃子在姐姐腿邊蹦蹦跳跳:“陸先生說要給姐姐一個驚喜,姐姐你驚不驚喜。”
“驚喜!驚喜!”聞亭麗蹲下身對着妹妹的腮幫子親個不停。
旅社老板聞訊而來,熱忱地說:“陸先生,裏邊請。”原來邝志林提前幫陸世澄在此間訂了兩間上房,陸世澄住一間,周嫂和小桃子住一間。
在等待開房的間隙,陸世澄插着褲兜在聞亭麗的房間裏參觀。
對着那斑駁的牆壁、生鏽的洋鐵管、吱吱呀呀的木地板,他不禁一陣沉默,把茶房叫進來說:“把我的東西送到這間來,把聞小姐的行李箱拿到後樓去,我要跟她換房間。”
聞亭麗忙攔住他:“有什麽好換的,隔壁就是黃姐,我和她夜裏随時有事情要商量的,你換到這間來,樣樣都不方便。再說,你那間上房也沒比我的高級到哪裏去,不過是略大一些,你摸摸我的床褥,我說自己怕冷,老板就幫我鋪了三層厚褥子,你那間未必有我這間暖和呢。”
他們特地把房門敞開了說話,稍後又一起下樓去找周嫂和小桃子,小桃子第一次看到這樣厚的雪,等不及跑到庭前堆起了雪人。
迎面遇上孟麒光和周太太一行。周太太許是早已得到了消息,表情有些讪讪的,主動跟陸世澄打招呼:“陸公子,這麽巧。”
又用目光示意女兒同陸世澄問好,周小姐嘟着嘴把頭轉向一邊。
陸世澄沒吭聲,因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孟麒光身上。孟麒光也在此地,這令他感到相當意外!
他和聞亭麗,本是一前一後走着,一望之下,他立即将手從褲兜裏抽出來,極自然地牽住了身後聞亭麗的手。
聞亭麗心中一蕩,下意識要抽回手,陸世澄卻不肯放,只斜睨着前方的孟麒光,她忍笑由他牽着了。
直到一行人走開,陸世澄才松開她的手。
“周太太回去亂說怎麽辦?”她問他。
“她不敢。理他們呢。我餓了,陪我去吃飯好不好?”
第二天天不亮,喬太太、周太太都由孟麒光護送着下山去了,陸世澄一行則留了下來。
大年三十晚上,聞亭麗和陸世澄在火堆旁守歲。
在上海時,人人都忙于是非、忙于得失,所以時間總是不夠用。
一到了山裏,時間都變慢了,從天黑到睡覺前,有大把光陰可以虛度,像現在,對着搖曳的火光,心裏空空的什麽也不想,一切俗世間的煩惱都抛到了腦後。
聞亭麗把頭靠在陸世澄的肩膀上,有一搭沒一搭同他說着話。
“你聽,那飒飒的聲音,怕不是野獸來了吧?”
陸世澄側耳一聽:“不是,那是積雪從樹梢上掉下來的動靜。這季節,山上的野獸基本都冬眠了,你怕?”
“有點,聽說有時候它們餓極了,會跑到農舍偷雞吃。”
“那也是快開春的時候了,何況那也算不上偷,深山老林本來就是它們的地盤,是人非要跑來打攪乃至獵殺它們。不過是被叼走幾只雞,也沒什麽好說的。”
“很對。”聞亭麗吃吃地笑,“想不到陸先生的歪理也是一套一套的,我以為就我經常突發奇想呢,你看你頭頂的那顆星星,真的好亮,是北極星吧,無論春夏秋冬,它好像總是在那兒。”
她忽然想起什麽,從地上撿起一根柴火棍遞給陸世澄:“要不我們許個願吧,小桃子早上說了,除夕是新舊交替的時刻,今晚在最亮的那顆星下面把自己的願望寫下來,一準會實現的。”
陸世澄一邊轉動着手裏的火棍,一邊笑着說:“那不過是幼稚園的先生為了哄小朋友寒假練字編出來的話,你也當真。”
“好玩嘛,試一試又不會少塊肉。”她推着他轉過身去,“你寫你的,可不許偷看我的。”
她随手撿起另一根柴火棍,唰唰唰在地上寫起來,料定他寫完了,忙探頭去看。
哪知一回頭,就被陸世澄用手蓋住了眼睛。
“又開始耍賴了,是誰說的不能偷看?”
“真小氣,要不我的也給你看。”
他不肯松手,她就作勢要咬他的手指,剛咬上,陸世澄就觸電般把手縮回去,睜眼一看,陸世澄低眉看看自己的指尖,又擡眸看向她,沒作聲。
聞亭麗不明白他為何反應這樣大,後來有點意識到了,心怦怦直跳,一眨不眨跟他對視。
陸世澄傾身扣住她的後腦勺,吻上她的唇瓣,他的呼吸和身體都好燙,渾身上下散發着一種誘人的危險氣息,在他的引誘下,她的呼吸也莫名開始發顫,他們吻了好一陣才分開。
後來有人來了:“他們兩個是在後院嗎?”
聞亭麗火急火燎伸腳去擦地上剛寫的那行字,百忙之中,不忘朝他那邊偷瞄。
他們倆居然許的是同一個願望。
回去的路上,她問他:“你偷看了我的?”
“沒有。”
“那為何會一字不差?”
“誰知道?也許是你照抄我的。”
“賊喊捉賊吧你。”
“誰是賊,反正偷看的人不是我。”
“我不信,你不如說:我們兩個心有靈犀,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比我們更有默契的了。”
“我們兩個心有靈犀,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比我們更有默契的了。”他朗聲對着頭頂的星辰說。
她笑不可抑。
聞亭麗在山裏拍了十天戲,陸世澄幾個也在山裏待了整整十天。
等到他們一起下山,年也過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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