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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58章 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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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8章 第 58 章

    快到公司時, 聞亭麗突然信心滿滿地冒出一句:“我一點也不擔心,真的,我都準備這麽久了, 這角色本就該是我的。”

    可是她下車時連包都忘了拿,急沖沖就朝馬路對面走,陸世澄追上去将她拽住,把書袋塞到她手中。

    聞亭麗自己也傻了眼,平常她可是把書袋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還要重的。

    “我……”

    陸世澄體諒地摸摸她的腦袋, 又指指自己的腕表。

    【待會我來找你。】

    “嗯。”聞亭麗抱好書袋重新穿越馬路, 走出去好遠了, 一回頭, 就看見陸世澄不放心地注視着她。

    看她回望,陸世澄揚起嘴角, 對她做了個鼓勵性的手勢。

    他在守護她,而這種無聲的守護似乎比一萬句鼓勵的話更讓人暖心。

    她頓時覺得心裏甜絲絲的,昂首對他拍拍自己的胸脯。

    “等我好消息吧。”

    再進去時,聞亭麗幾乎是一步三回頭, 直到看不到陸世澄的身影了, 才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

    一樓辦公室已來了不少同事, 聞亭麗徑直到樓上辦公室去尋黃遠山,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說笑的聲音,一大幫人簇擁着一位豔光四射的女郎進來了。

    聞亭麗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玉佩玲竟然比熒幕上還要漂亮十倍!

    大廳裏的幾個同事也像集體丢了魂似的,就那樣呆愣愣地看着玉佩玲。玉佩玲旁若無人跟身邊人說笑:“那就是陸世澄?嗬。”

    一個“嗬”字, 卻比直接誇贊還要讓人浮想聯翩。

    她身旁的經理笑着接話:“過眼難忘吧?陸家的二爺三爺就是出了名的相貌标致, 這位陸小先生比他兩位叔叔模樣還要好,尤其是那份清雅和沉穩, 真不知用什麽詞來形容才好,當真是神仙似的人物!得虧是托生在陸家,這要是托生在窮苦人家的肚子裏,嘿嘿,憑這相貌,少不了是名動一時的名伶之流。”

    聞亭麗不大喜歡聽人用這種口吻談論陸世澄,瞟瞟那人,看着像玉佩玲的經理。

    玉佩玲懶眼含笑:“他一大早來這兒做什麽?”

    “聽說——”

    話說戛然而止,幾個人看見了樓梯前的聞亭麗。

    玉佩玲眼睛一亮,駐足打量聞亭麗。

    聞亭麗殷勤地做起了自我介紹:“玉小姐好,我叫聞亭麗,是——是黃金影業公司新招的演員。”

    玉佩玲倒沒什麽架子,含笑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又大大方方對身邊的經理說:“黃遠山挑新人的眼光倒是越來越好了。”

    那黑瘦經理戒備地瞅一眼聞亭麗,就示意玉佩玲看身後。

    只見另一撥人從大門口進來,當中是個穿藕荷色長裙的小個頭女人,正是小蝶君,陪同小蝶君進來的黃遠山和黃金影業的幾位元老,以及三位制片人。

    小蝶君是一張标致的方圓臉,杏眼、柳眉、俏鼻,即便不說話亦含着三分笑意,讓人一望就心生好感。

    望見前方的玉佩玲,小蝶君嘴邊的梨渦動了一動。

    “你也來了?”

    “我不能來麽?”

    “那我走。”小蝶君說走就走。

    衆人哄堂大笑,黃金公司的幾位元老上前忙将小蝶君請回來。

    “使不得!使不得!二位可是業內出了名的好朋友,這玩笑可開不得。”

    小蝶君這才捉住玉佩嶺朝自己伸過來的手臂,兩個人笑吟吟手挽着手向上走,大夥衆星拱月圍上去,期間除了黃遠山急匆匆對聞亭麗丢了個眼色,其餘的都沒空搭理她。

    聞亭麗不以為意,只好奇周曼如和樂知文什麽時候來,在樓下稍站了一會,就聽樓梯上“咚咚咚”一陣響,黃遠山帶着大隊人馬再次下樓,說是周曼如和樂知文的車已經停在樓前了。

    周曼如一進來,聞亭麗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周小姐不大愛說話,氣質有些懶懶的,五官也顯得有些平淡,但她的身段和風韻卻比前面兩位女明星更出衆,站在人群中像一只優雅的白天鵝似的,一舉一動間仿佛有豔光流淌。

    聞亭麗看得移不開眼,她看過周曼如的每一場戲,不管是哭戲還是滑稽戲,每一幕都給她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她一直覺得周曼如是年輕一輩中最有靈氣的女演員。

    樂知文是四人當中年紀最小的,亦是打扮得最樸實的,穿一件男式西洋白襯衣配駝色背帶褲,氣質清冷,待人卻相當有禮貌,她一眼瞥見聞亭麗,立即撥開身邊的人群朝聞亭麗走來。

    聞亭麗開心地迎上前。

    “好久不見。”

    “聽說你如願考上了聖約翰的聲樂學院,恭喜恭喜。”

    “我記得你上的是滬江大學,醫科對麽?”在這個漫長的暑假,同一屆的學生們見面總少不了這樣提問,即便樂知文也不例外,她這樣問,可見自那次比賽結束後一直很關注聞亭麗的動向。

    “是滬江大學,但我的分數不夠上醫科。”聞亭麗笑着說,“最後改報的教育系。”

    樂知文還待說話,一位制片人親自跑過來招呼:“樂小姐,會客室茶點都準備好了,請移步上樓。”

    衆人不容分說擁着樂知文走了,聞亭麗不得已也跟着上樓,擡頭眺望走在最前方的周曼如,心裏只遺憾剛才沒能跟周曼如搭上話。

    二樓設有燈光間、化妝間、服裝間及演員休息室,此外還有一間寬敞的攝影室,此次試鏡就安排在攝影室裏。

    落座後,黃金影業的幾位老板遲遲不肯開場,玉佩玲忍不住打個呵欠:“黃老板,要不早點開始吧,下午我還要趕去杭州參加西湖大劇院為我舉辦的影迷見面會呢。”

    她說起話來自有一股渾然天成的俏皮勁兒,讓人沒辦法生氣。

    “馬上馬上!”黃遠山當即示意幾個助手下樓,這架勢分明在等人。

    小蝶君等人面面相觑,導演在此、制片人在此、相關劇組人員也都在此,還能有什麽重要人物沒到場。

    忽有一位工作人員進來對着黃遠山使個眼色,幾人齊刷刷出席,不多時,黃遠山等人陪同一位女子進來了。

    聞亭麗眼睛倏地睜大,女子圓臉短發,笑容可掬,正是上回在游樂場見過的那位中年女士。

    “月照雲!”有人率先出聲。

    在座的即便沒見過月照雲本人,也一定聽過她的大名,她是當今最受歡迎的小說家之一,光是一本《紅塵韶光》就賣了數十萬冊,前年三通公司将該書改編成電影,上映後票房居然超過了當時最受歡迎的美國笑片。之後又有幾家公司陸續将她的三部小說改編成電影,均獲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績。

    現在業內流傳着一個迷信的說法,就是月照雲的書相當旺票房,并且極其能捧角兒,因此各大公司幾乎是搶着購買。

    玉佩玲身邊那位姓陳的經理第一個跳起來。“月女士是何時來滬的?!您下榻在何處?和平飯店?哎喲,和平飯店的房間太小了,我們再重新幫您安排食宿如何?這是佩玲,她早就想認識月女士了。”

    小蝶君身邊的助理也不甘示弱,也擠上前道:“月女士,這邊請坐。”

    月照雲像是不大習慣這種場合,目光一時不知該往哪兒放,黃遠山義不容辭幫着解圍。

    “好了好了,月女士是個喜靜不喜鬧的性子,平日她也不大出來應酬,我們也是三請四請才把月女士請到上海來的,大家別太熱情,當心把人家吓跑了。”

    月照雲頑皮地對衆人指指自己額頭上的汗:“諸位甭見笑,月某一到人多的場合就出汗,尤其在美人面前愛緊張,這毛病也不知何時才能改一改。”

    她說話時有着北平人特有的爽朗和幽默,屋裏的人不由都笑了。月照雲被安排坐在飛迪兒的杜老板身邊,可是她一坐下就欠身同對桌的周曼如打招呼,周曼如也一改方才那種漫不經心的态度,主動離開自己的座位,親親熱熱地握着月照雲的手說話。

    聞亭麗不由想起周曼如主演的第一部戲就是由月照雲某書改編的《春申往事》,周曼如從此得爆大名。看樣子,在那之後兩個人一直維持着良好的關系。

    黃遠山又拉着聞亭麗和樂知文上前介紹。

    月照雲跟樂知文顯然也相識,一開口就叫“小文”,可是她在跟聞亭麗打照面時,卻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聞亭麗不免心生忐忑,迄今為止她跟月照雲打過兩次照面,一次是在陸公館,當晚月照雲在人堆裏看着她和陸世澄離開,另一次則是在游樂場,自己又是和陸世澄在一起。

    也不知這兩次都給月照雲留下了什麽樣的印象。

    好在她最不怕的就是跟人套近乎,立刻在肚子裏預備了一番話,打算一開口給月照雲留下一個好印象。

    “月女士,我——”

    這時黃金影業的大老板劉夢麟走過來剪斷了話頭:“月女士,茶來了,快請這邊坐!”

    聞亭麗再一次被晾到了一邊,她自己倒沒什麽,黃遠山卻有點看不過去了,她忙讓底下人幫聞亭麗在樂知文旁邊找了個位置坐下,這一找才注意到,其他四位女明星桌面上都有錾金的名牌,聞亭麗面前連張紙片卡都沒有。

    換作旁人難免生惱,聞亭麗卻是個心大且自信的,非但沒有因此感到自尊心受損,反而興致盎然在那兒打量平日裏只能在電影裏見到的幾位大明星。

    黃遠山在上首含笑開腔道:“鄙公司的《南國佳人》即将開拍,該片投資高達十二萬大洋,嚴格按照好萊塢的規模進行籌備和制作,力圖打造一部具有影響力的精品電影。導演正是黃某,制片人則是飛迪兒公司的幾位前輩,編劇則是名作家月照雲女士,攝影師大家也都認識,(注)是美國紐約電影專科學校畢業的,如今在業內鼎鼎大名的鄭小璋先生。去年上座率最高的《怒潮》一片就是由他掌鏡的……”

    衆人面上無風無浪,但聞亭麗明顯感覺到一股暗流開始悄悄湧動。在攝影棚裏待了這幾月,她對業內的情況也算有了初步的了解,心知憑這片子的投資規模和制作班底,足以打動任何一位當紅演員。

    “該戲的主角南淇是一位性格複雜的女性,自十六歲學生時期登場始,至三十一歲香消玉殒結束,戲份貫穿全片,對演員的演技和形貌挑戰極大,公司經過多番讨論,一致認為選角一事需慎之又慎,征集了多方意見,最後決定通過試鏡的方式選定女主角,鄙公司的羅殊紅小姐原本也是參選者之一,但因為昨日臨時出了點狀況,今早她已主動申請退賽……總之,非常榮幸能請來上海電影界最優秀的青年女演員參加試鏡,為求公平起見,比賽将采取公開試鏡及公開打分制。與會者有上海電影協會翁主席、卡爾登影院戴.羅恩經理……”

    黃遠山的助手譚貴望将劇本一一分發給四位女演員。聞亭麗對這劇本早已爛熟于心,接到手裏也沒看,黃遠山卻在上頭對聞亭麗使了個眼色,聞亭麗納悶翻開,一下子傻眼了。

    竟是她從來沒見過的三幕戲。

    “鑒于敝公司的聞小姐在預選期間就将劇本背熟了,為求公正,這次不再用原劇本,而是請原作月照雲女士根據女主角的性格重新拟了三段戲,都是獨角戲,分別是南淇十六歲、二十四歲、三十一歲時的生活場景,每場戲八分鐘……”

    聞亭麗越聽越覺得心慌,比起幾位女明星,她唯一的優勢就是熟知劇本,現在連這優勢也沒了。關鍵是,三段戲裏有兩段需要用激烈的肢體動作來展現情緒,可她的胳膊——

    不容聞亭麗多想,一位同事就過來讓她去化妝室做準備。一個姓趙的場記氣咻咻闖進來說:“樓下來了好些報社的記者。”

    舉座嘩然。

    “不是說好了要保密的嗎,究竟誰通知的報社?”

    樂知文淡諷瞥向對面的小蝶君和玉佩玲,玉佩玲沖小蝶君翻了個白眼,小蝶君卻似笑非笑盯住這邊的周曼如。

    只有周曼如淡定自若翹着二郎腿閱讀手裏的劇本。

    聞亭麗的眼色也跟着幾個女明星轉來轉去,起初她料定這幫記者是玉佩玲的經理找來的,後來又懷疑是小蝶君放的風,現在麽,她已經徹底糊塗了。

    她只看出,這角色大家都想搶。

    “實在攔不住了!劉老板,黃導演、顧老,要不讓他們上來吧。”

    “限定三十名記者上樓,每家報社分一個名額。還有,稿子發出之前得先讓我們公司的公共事務部先過目。”黃遠山掏出手帕擦擦汗。

    在四位女明星去往化妝間時,三十名記者将走廊堵了個水洩不通。

    “周小姐,您因為受傷的緣故有半年多沒拍過戲了,此次來黃金影業參加試鏡,有什麽想對影迷們說的嗎?”

    “聽說最近大東銀行的麻老板在追求玉佩玲小姐,不知此事确否?玉小姐講兩句。

    “小蝶君!小蝶君看這邊!您跟玉佩玲向來是勁敵,這次您有信心贏過玉佩玲嗎?”

    “樂知文小姐請留步,九月中旬您就要開學了,有沒有想過大學的功課會跟拍戲産生沖突,您打算如何化解這一矛盾?”

    聞亭麗耳朵被吵得要炸開,好在她這邊人少,只在走廊裏卡了一會就順利摸進了化妝室,其他幾位女明星則各自被圍堵在某角落接受采訪,依聞亭麗看,采訪只不過是幌子,這幫記者起碼有一半是影迷,不管最終結果如何,各大報紙少不了為自己偏愛的女明星說話,到那時候一場輿論惡戰在所難免。

    好不容易安置好這幫記者,比賽順序上又出現了摩擦,四位女明星都以自己另有安排為由,紛紛要求早點上場,可她們又都不肯第一個試鏡。

    之後在選擇化妝間時也不消停,女明星們自己都還沒說話,經理們就不容分說争搶那間最靠裏的兩間獨立化妝間。

    這樣鬧來鬧去,試鏡一直拖到九點多才開始。

    不出所料,聞亭麗被安排在第一個試鏡,不必說,這又是出自三位制片人的授意,像聞亭麗這樣的小角色,自是越早下場越好。

    為了不讓大家看出自己是帶傷上場,聞亭麗特意挑了一件長袖的旗袍換上,對着鏡子最後整理一下妝容,就匆匆上場了。

    一進去,就感覺無數道目光朝自己設來,席上依次坐着翁主席、劉夢麟、黃遠山、三位制片人,每人擁有獨立的打分權,分數最多者勝出。

    月照雲女士則作為重要嘉賓在旁邊觀看比賽。

    聞亭麗望望席上,又望望外廊上的記者們,她是最不被看好的一個,周遭的氛圍告訴了她這一點,席上起碼有三位重要評選人毫不掩飾地打起了呵欠,記者們的目光更是透着漠然和挑剔,這讓她産生一種感覺:接下來不論是随便走個過場,抑或是奮力拼一把,都改變不了結局。

    是錯覺,她旋即告訴自己,不努力到最後一刻才不要認輸。

    “聞小姐,開始吧。”黃遠山盡量用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開腔。

    第一場戲只有一行字。

    【十六歲的南淇放學回家,意外發現母親又咯血了。】

    根據聞亭麗的理解,這場戲的重點在那個“又”字上。

    “又”——說明南淇的母親已經不是第一次咯血,那麽一味的驚慌失措是不對的,這裏的南淇必須表現出一種富于經驗的擔憂。

    這個尺度很難把握,演過了就顯得假,演得不夠又無法打動人。聞亭麗只在腦海中回想父親住院時的光景。不,不是父親第一次被邱大鵬重傷,而是後頭病情加重的那幾次。

    當時自己是怎樣一種情緒來着?

    或許是那段經歷給聞亭麗留下的刺激太深,她幾乎只用了兩秒鐘就進入了狀态。

    這場戲一演完,制片人不再頻頻打呵欠了,屋內外一陣鴉雀無聲。

    很快進入第二場戲。

    【二十四歲的南淇望着橋下的滔滔的江水,無數次想縱身跳下,但最終,求生的意志讓她走下大橋。】

    關于這幕戲如何演,聞亭麗先前在化妝間裏獨自揣摩了許久,二十四歲的南淇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不谙世事的少女,不論生活帶給她什麽樣的苦難,她都堅強地扛了過去,這次究竟是什麽樣的打擊,居然讓南淇徹底喪失了生活下去的信心,相信不僅僅是日常生活的痛苦,或許還有來自親友的背叛和欺騙。

    聞亭麗想象着“南淇”這一路走來的心理狀态,淚花不知不覺從眼角冒出來。

    屋子裏的人盡可能用挑剔的眼光看待聞亭麗的表演,但她臉上的的确确表現出了一種真切的悲痛和絕望,真得不能再真。

    在衆人的注視下,南淇搖搖晃晃走到橋頭,表情空茫地望着下面,仿佛有風吹來,吹澀她的眼眶,她木着臉立在橋頭,無意識圈緊自己的胳膊,就在這時,她的肩膀猛地抖動了一下。

    很快,她的額頭冒出了大顆冷汗,臉色更是煞白,與此同時,她的臉上終于出現了強烈複雜的情緒,她開始崩潰恸哭,嘴唇和下巴難以控制地顫抖。

    只這幾個動作,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這個“南淇”剛剛遭受過一場毒打,她全身上下都是傷,所以,她的行動是如此困難,所以,她的痛楚裏還含着一股強烈的懼怕和恨意。

    奇怪的是,明明知道是表演,卻讓人忍不住誤會這女演員是真的受了傷,太逼真了,她的每一次皺眉,每一個哆嗦都能讓人跟着心頭一緊。

    在座的只有黃遠山知道是怎麽回事,她一面在心裏為聞亭麗喝彩,一面暗罵聞亭麗為了表演不顧自己的死活,有那麽幾次,她擔心得差點從席上跳起來,最終因為怕影響聞亭麗的狀态,又強按着坐下。

    這場戲演完,屋內屋外不複方才的平靜,而是如同炸開了鍋一般,嗡嗡嗡響個不停。

    身為文藝界人士,大夥都知道優秀演員往往能将悲痛等不同情緒展現得惟妙惟肖,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将軀體上的“疼痛”演得如此逼真的。

    方才那一幕,讓人不知不覺跟着咬緊牙根,他們開始用全新的目光認真審視面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女演員。

    到第三場戲時,周圍投來的目光裏,隐隐約約多了一份期待。

    黃遠山反倒擔憂起來,假如最後這場不比前兩幕戲發揮得更好,只會讓人産生落差感,反倒不如“一開始不夠好,後頭好”來得好。

    另一方面,演員是能感知觀衆對自己的期待的,壓力一大,就容易發揮失誤。

    她緊張地把手握成拳放在嘴邊咳嗽一聲。

    她沒猜錯,聞亭麗的的确确在發愁該怎樣表演。

    【三十一歲的南淇獨自坐在黃昏的房間裏抽煙,抽完一根煙,她從抽屜裏取出一把槍,對着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

    沒有前因,沒有交代任何背景,沒有人知道南淇為什麽這樣做。

    編劇月照雲甚至沒有花筆墨描寫南淇此刻的表情和情緒。

    這場戲給了演員最大程度的發揮空間,卻也讓人有一種無從下手之感。

    二十四歲那次扛過去了,三十一歲的這一次為何走得如此決然?

    一個人獨坐在窗前抽煙時,“南淇”的腦子裏究竟都在想什麽。

    一直揣摩到最後一刻,聞亭麗都還沒有拿定主意該怎樣演繹。

    “聞小姐,時間到了。”

    聞亭麗硬着頭皮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道具,“窗前”有桌有椅,她若有所思走過去坐下,當二號鏡對準她時,狀态瞬間不一樣了。

    臉還是那張臉,衣服也沒換,眼神和姿态卻足足蒼老了十歲,抽煙的姿勢很娴熟,甚至透着點油滑的感覺,坐姿也有點“不正經”,一手抱胸,另一手懶洋洋夾着煙。

    衆人看得大氣不敢出,任誰也無法将眼前這個“南淇”跟前兩幕戲的“南淇”聯系在一起。

    “南淇”靜靜對着窗外吐煙圈,臉上沒有激烈的情緒,相反,她十分豁達和平靜。

    低頭撣撣煙灰,她的鼻腔裏哼起了歌,歌是十年前流行過的漁光曲,曲調有點悲傷,可她哼唱得很輕松。

    哼了半截,不知想起了什麽,南淇“哧”地一笑,接下來,她沒有再吸煙,也沒有再哼歌,只是夾着煙管在那兒想着什麽。

    很長一段時間,她看上去不像一個真人,倒像一座木雕,她的臉上沒有恨,也沒有悲,只有一片空白,她安靜到連頭發絲都垂在那兒一動不動。

    看到此處,場內有人不由自主松松自己的領口,太壓抑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沉悶感壓在心頭上,這女人的神态活像是陷進一個看不見的深淵,那是生活中的的沼澤,現在的南淇,正随着沼泥緩緩沉沒,沒人可以伸手拉她一把。

    不少人被這一幕勾起了內心深處的憂恐,生活的路從不平坦,自己的沼澤地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爬出來,可是,這個女人顯然已經累壞了,因為只有最深的絕望,才能讓肢體産生這種麻醉性的失力感。

    直到被香煙燙到了手指頭,南淇才有了一點反應,但她并沒有立即撒開那根煙,而是機械地轉過頭盯着它看,這讓她看上去更像一個空心人。

    看着看着,她的眼眶裏毫無預兆地流下了兩行淚水,嘴邊卻勾起一絲厭世的笑,随手丢掉香煙,傾身到抽屜裏摸出一把匣子槍,動作很從容,表情也很随意,就像平日裏在抽屜裏找脂粉一樣。

    随後,她鬧着玩似的将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桌子上有面小鏡子,她對着鏡子比劃來比劃去,俨然在找尋一個最合心意的位置。

    突然間,她毅然扣響了扳機。

    “砰——”伴随着那聲響,南淇像一尊被擊碎的雕像,頹然坍塌在桌上。

    死寂的感覺滔滔的潮水淹沒這房間,房間裏剎那間變得悄無聲息,每個人都像被這看不見的冷水嗆住了,胸口憋悶難言。

    也不知過了多久,黃遠山霍然起立,太拼了!簡直不要命!

    以聞亭麗這會兒的傷勢,根本不可能毫不遲滞地做出這般流利的表演,可是她做到了。

    她舉手扣搶的動作要多果決就有多果決。相應地,傷口必然也是要多痛就有多痛,可她面上一點痕跡都沒露出來。

    這段表演把人的心弦一點一點拉到極緊,再殘忍地将心弦一下子割斷。短短幾分鐘,黃遠山感覺自己也跟着南淇死了一回,她現在渾身上下都不得勁,只想大口喘氣。

    不知誰率先爆出一聲喝彩:“好!”掌聲轟然而起。

    ***

    沒等分數出來,聞亭麗就急匆匆出了屋。

    剛才她全憑着一股意志力在強撐,這會兒是一刻都撐不下去了,受傷的肩膀在一跳一跳地痛,痛得她冷汗直冒。

    迎面圍上來一大堆記者。

    “聞小姐,我認出你了,你是上回青少年話劇比賽的冠軍,難怪黃老板說你是天才,剛才這段靈得不得了。”

    聞亭麗越急着抽身,越是挪不動,偏偏黃遠山還要主持比賽沒有跟出來,不然還能幫着解圍。她只得忍痛笑道:“實在抱歉,我得盡快去一趟盥洗室,稍後再接受各位的采訪行不行。”

    記者們惦記着盡快盡快回去盯住第二號登場的玉佩玲,怎肯放聞亭麗離開。

    “就說兩句就成!聞小姐,這是你第一次拍片子嗎?以前有沒有在別的片子裏跑過龍套?”

    這時玉佩玲帶着一幫人出來了,先前她一直按照規定在化妝間休息,這會兒一出來,不期然看到記者們對聞亭麗如此熱情,不免有點摸不着頭腦,那姓陳的經理警惕地觑了聞亭麗兩眼,幹巴巴笑着說:“借過、借過,輪到玉小姐試鏡了。”

    然而,記者們一心想要從聞亭麗處弄點采訪資料,竟是推也推不動。

    忽有人強行分開人群走過來。

    “聞小姐,先前黃老板說你崴傷了腳,約我過來為你診治,怎樣?還能走動嗎?快随我到那邊診視。”

    聞亭麗驚喜出聲:“路易斯大夫。”

    路易斯二話不說扶着聞亭麗向外走。他是滬上名醫,記者們多少都聽過他的大名,一時也不好再攔,眼睜睜看着他二人順利突圍。忽聽有人說:“那不是陸公子嗎?”

    記者們集體向後看,聞亭麗心口猛地一跳,也跟着回望。果見一眼就看見那高挑的身影站在走廊另一側。

    陸世澄身邊是邝志林和黃金公司負責業務的沈副經理,再後頭,是《時間的沙》的導演洛光明。

    沈副經理和洛光明正唾沫橫飛跟陸世澄說着什麽,陸世澄的目光卻望着這邊。

    他望一眼聞亭麗,随即對路易斯大夫使了個眼色,路易斯忙對聞亭麗說:“聞小姐,我們走吧。”

    聞亭麗不敢讓自己的笑意明晃晃挂在臉上,乖乖随路易斯轉身。

    玉佩玲早邁步朝那邊走去,她像是對陸世澄充滿了興趣,一路盯着他的臉瞧個不停,到他身前時,她站定了腳,等着他主動跟自己打招呼。

    她不信陸世澄沒有聽說過她,她有點好奇像他這樣矜持文雅的公子哥兒,會以什麽樣的方式同她搭讪。

    陸世澄的注意力卻始終放在旁處,稍後轉身就走。

    玉佩玲頓覺掃興,嘟了嘟嘴,昂首邁入攝影室。

    “陸公子是專程來看玉小姐試鏡的吧。”有人甕聲甕氣冒出一句,聲音很大,惹得衆人一頓。

    陸世澄詫異皺眉,邝志林也愕了愕,但他随即把否認的話咽了回去。

    洛光明卻急忙笑着說:“不是的,陸先生是過來洽談《時間的沙》注資一事的。”

    他卻忘了,這種事越解釋越容易引人猜測,他這一回應,記者們馬上就來勁了。

    “這樣巧的嗎?怎麽偏偏在玉佩玲小姐試鏡這日來貴公司洽談業務?對了,從前沒有聽說陸氏家族對電影行業感興趣,為何這次陸小先生突然要投資電影了?是不是因為玉小姐這次要主演黃金影業的電影,所以特地以這種方式為她保駕護航?”

    “陸先生,你跟玉佩玲小姐是何時認識的?”

    陸世澄理也沒理就徑直上樓去了。

    記者們無奈之下,只得掉頭圍住玉佩玲的經理。

    那姓陳的卻只是暧昧地說:“這個嘛……無可奉告,無可奉告。”

    聞亭麗險些氣破肚皮,剛才她可是全瞧見了,就是這陳經理丢出的那句“陸公子是專程來看玉小姐試鏡的”才引來了騷動。

    她真想揪住這人的三角臉面前問他要不要臉。

    玉佩玲也真是的,怎麽雇了這樣的人當自己的經理。

    直到進休息室重新上藥時,聞亭麗仍未完全消氣,忽聽隔壁有人說:“這個陳茂青真夠厲害的,随随便便一句話就給玉佩玲添了一樁新聞,對方還是陸家,不怪玉佩玲紅成這樣,照我看,小蝶君和周曼如手邊的所有人馬加起來也不及一個姓陳的會搞事。你瞧着吧,就算今天玉小姐試鏡不利,也會憑借着新的新聞霸占明天的報紙的。”

    聞亭麗聽得一愣一愣的。

    路易斯對于這些事毫不關心,只忙着檢查聞亭麗的傷勢。

    “聞小姐拼命之前能不能稍稍顧及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

    聞亭麗面露愧色:“你們什麽時候來的?”

    “你演第二幕戲的時候我們就來了。”

    “那陸小先生他——”

    “也在。”

    所以陸世澄看過她的試鏡了!聞亭麗眼睛亮亮地問:“他怎樣說?”

    路易斯苦笑:“還能怎樣說,陸小先生自是擔心得不得了,聞小姐,我們都知道你很想争取這次機會,但你得牢記健康才是是首位的,沒有健康一切努力都将是零。”

    “是是是。”聞亭麗心虛地嘆口氣,“對了,我不想纏太多紗布,最好衣裳外面看不出才好。”

    “這些事陸小先生都交代過了,放心,我有法子。”

    弄完胳膊,聞亭麗重新将外套穿到旗袍上,不慎扯到傷口,口中“嘶”了一聲。

    “這時候知道痛了?先把這兩片藥吃下。”

    聞亭麗口裏吃着藥,耳朵卻忙着聽動靜,自從玉佩玲進去後,走廊上的掌聲就沒有斷過,這讓她的一顆心跟着七上八下跳個不停,盡管試鏡時她拼盡了全力,但她對于自己能否勝出她可是一點底都沒有。

    她盤算着出去瞧瞧其他女演員的表演,橫豎她的試鏡已經結束了,不必擔心犯規。可她沒想到路易斯給的藥丸裏有點安眠的成分,沒等她想出一個合适的理由,就靠在沙發上睡着了。

    忽聽有人在耳邊叫自己。

    “聞小姐!聞小姐!”

    聞亭麗一睜眼,不禁吓一跳。除了路易斯,面前還站着一堆人。

    為首的是個姓鮑的導演,今天這場試鏡比賽,由他負責接待工作。看聞亭麗醒了,他笑着說:“聞小姐,大家都在那邊等你呢。”

    聞亭麗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所有演員的試鏡都已結束,翁主席要宣布比賽結果了。”

    ***

    聞亭麗趕到會議室時,裏頭已然吵成一團。

    “這分數你們怎麽敢打出來的呀?連那個名不見經傳的聞亭麗都有八十七分,玉佩玲小姐卻只有八十分,摸摸自己的良心,這分數你們自己相信麽?敢将這樣荒謬的結果公布于衆,就不怕大衆的唾沫星子把你們黃金影業淹死?”

    黃遠山試圖安撫衆人:“各位不要急,這分數是幾位評選人當場打出來的,打分時除了翁主席和制片人在場,各家報社的記者也都在,你們不信我們的話,總該相信外界的意見,這結果究竟客觀不客觀,問問他們不就行了。”

    記者們不便得罪兩頭,只得含含糊糊笑着說:“幾位女演員的表演各有千秋,實在分不出誰最好。”

    陳茂青等人豈肯罷休,趁黃遠山不注意,一把奪過打分頁的細欄,一看就怪叫道:“你們瞧,第二幕戲聞小姐居然得了九十四分,其他四位女明星平均只得了八十多分,一幕跳河的戲,憑什麽能拉開這樣大的差距?!姓黃的!你們若是早就內定人選了盡管直說,何必利用玉小姐的名氣來給你們的新戲造勢?”

    某位制片人尴尬地咳嗽一聲。

    陳茂青立即剎住話頭,改而圍過去。

    “杜老板,您怎麽說?”

    大家心裏都知道,飛迪兒公司的幾位投資人打定主意要讓玉佩玲或是小蝶君來出演,為此,曾親自帶着劇本去造訪幾位女演員,而杜老板是制片人當中出資最多的,也是歷來最反對聞亭麗出演的,大夥都盼着杜老板說一句公道話。

    杜老板的笑容有點勉強:“其實,第二幕的打分是最沒有懸念的。”

    此話一出,連女明星們都沉不住氣了,小蝶君滿臉詫色:“那也不至于差十來分,請杜老板具體說說,我的表演究竟差在何處?”

    另一人也說:“我們周小姐試鏡時外頭可是哭聲一片,我就不信憑周小姐的演技,還能輸給一個新人。今日不把話說明白,誰也不會服氣的!”

    杜老板想了想說:“幾位的表演固然發揮出了以往的水準,但聞小姐并沒有按照傳統的法子來演這場戲,她的痛苦不限于情緒上,更體現在肢體上,表演逼真到令現場所有人都相信她是真的‘受了傷’,鑒于此,女主角一出場時的麻木絕望、以及稍後因為覺得不值而毅然放棄尋死……這一系列情感轉變都變得合情合理了,杜某在行內浸淫這麽多年,像這樣富有層次的臨場發揮也是第一次見,實不相瞞,剛才看聞小姐表演時,杜某都不禁捏了把冷汗,有鑒于此,打分時杜某才給了高分,絕沒有徇私舞弊之說。”

    黃遠山趁勢道:“這樣吧,為了保證比賽的公正性和透明化,鄙公司已經提前準備好了拷貝,今天的試鏡片段都制成拷貝寄給五位參選者留做珍藏,你們不信我們說的話,總可以自行對比影像裏的片段,諸位一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話說到這份上,氣氛慢慢平息下來,卻又聽周曼如身邊的助理氣咻咻地說:“等到拷貝制出來,你們戲都開拍了,即使我們覺得不公平,又能找誰說理去!?反正你們已經借助此次試鏡提前幫你們的新片打響了名氣。劉老板、黃導演,你們這出緩兵之計盤算得夠好!”

    “就是嘛,你們少來這一套!”屋內再次喧騰起來,有位黃金影業的內部人員趁人不注意,悄悄将一個紙團塞到陳茂青的手裏。

    陳茂青狐疑打開,一看就露出冷笑。

    “杜老板、劉老板、翁主席,容陳某再确認一句:聞小姐在第二幕戲時表演疼痛的功力打動了你們,所以才值得高分?!”

    “可以這樣理.解。”

    陳茂青冷哼一聲,快步走到聞亭麗面前,一指她的肩膀說:“那你們為何不提她是真受了傷?!聞小姐昨日就因胳膊脫臼住進了醫院,今日她帶着傷來表演疼痛,豈非歪打正着?我還納悶今日明明不算冷,聞小姐偏偏穿這樣厚實,表演時穿長衫、下戲後又加外套,原來是生怕我們看出她手臂脫臼!翁主席,您是上海戲劇協會的主席,您給句公道話:這叫不叫作弊?”

    杜老板等人紛紛露出錯愕的神色。“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遠山,你知道她受傷的事嗎?”

    黃遠山早已變成了啞巴。

    “取消她的成績!”陳茂青帶頭抗議,“這種情況非立即取消資格不可!”

    眼看局面鬧得一發不可收拾,聞亭麗無法再泰然處之了,站起來坦然說:“我的确是受了傷!但這與今日的比賽結果并沒有因果關系。首先我并不知道今日将表演什麽片段,受傷非但對表演毫無益處,反而會嚴重阻礙一些肢體動作,如果有的選,我情願不受傷。其次,除了第二場戲,剩下兩場戲都與受傷無關。”

    “是啊,別忘了聞小姐一幕戲和第三幕戲也都表現出色,動不動就說人家作弊,未免太過分了吧。”

    “但她靠着第二幕戲拉開分數差距是事實!剛才你們可都聽見了,杜老板親口說了因為聞小姐表演‘疼痛’夠逼真才給聞小姐高分,這一下可是拉開了十幾分的差距。可事實上,那段表演完全是基于聞小姐身體上存在真實的疼痛才如此出彩,歸根究底,這是一種投機取巧的把戲!假如她沒有受傷呢?這一環節還能拿到高分嗎?未必吧!黃經理,你別躲,今日你們不給個說法,就等着明日見報吧。”

    幾個明星經紀人越吵越兇,記者們也紛紛跟着起哄,有人舉着照相機對着聞亭麗“咔擦咔擦”拍個不停。

    聞亭麗心中惱恨,卻也只能盡量用未受傷的那只手護住自己的頭和臉,可這也擋不住記者們把鏡頭伸到她臉上來。

    “聞小姐,你若是問心無愧,何必躲鏡頭?正面回答我們幾個問題吧。”

    有的甚至将鏡頭怼到她的肩膀前。“聞小姐,你的傷在此處嗎?要不讓我們瞧一瞧吧?請把外套脫下來!怎麽,像陳經理說的那樣擔心自己露餡兒嗎?別躲啊!”

    突然有個人影走過來推開周圍的相機,喝道:“你們別太過分!”

    聞亭麗一震,竟是樂知文,樂知文滿臉不屑把記者的相機推開。

    記者們順勢将樂知文圍住:“樂小姐,關于今日的試鏡結果,您是否也覺得不公平?您一定也同意取消聞小姐的成績吧。”

    樂知文扭身去走廊,一班記者忙又追上去。

    聞亭麗望着她的背影,心頭湧現出一種難言的感激。

    “安靜!“翁主席在上面說,“經委員會緊急商量,一致認為聞小姐受傷一事純屬意外。證據之一,就是今日的三幕戲是月女士昨夜臨時寫出來的,這一點翁某和戲劇協會的同事們均可作證,聞小姐帶傷參賽只能證明她極其珍惜此次機會,并不能證明她有作弊的意圖,但考慮到她的受傷為第二環的表演增色不少,為求公平起見,我們決定取消選手們第二幕戲的成績,僅以第一幕戲和第三幕戲的分數總和來重新判定比賽結果。”

    聞亭麗只覺得一盆涼水從頭上澆下來,陳茂青等人卻仍不服氣。

    “這就算了嗎?她存心隐瞞自己受傷的事難道不是惡意違規?幹脆取消她全部的成績,否則這叫什麽公平。”

    黃遠山忍氣說:“上禮拜就通知聞小姐參加試鏡了,難道她僅僅因為受傷就不參加嗎?況且,若是聞小姐今日一來就對我們說她胳膊脫臼,你們是不是又要說聞小姐在争取同情分?!

    “試鏡的片段大家都看在眼裏,除了第二幕戲,第一幕和第三幕誰能看出聞小姐身上帶着傷?誰能?!她簡直是拿命在演。現在第二幕戲已經剔除了,光拿第一環和第三環來比評,平心而論,這對于帶傷參賽的聞小姐才叫不公平,她都沒說什麽,諸位還有什麽不滿?”

    又将話頭抛到陳茂青一人身上:“陳經理,你要是不服氣,請你将你的這套說辭發到明天的報紙上,讓社會各界來評評理,如何?”

    陳茂青這才沒話講了,翁主席和幾位制片人重新宣布兩環比賽分數:“一號聞亭麗小姐第一環得分八十九分,第三環得分八十一分;二號玉佩玲小姐第一環得分八十三分,第三環得分八十分……周曼如小姐第一環得分九十分,第三環得分八十分。”

    統計的結果是聞亭麗和周曼如并列第一,樂知文和小蝶君第二,玉佩玲第四。

    這下又炸開鍋了。

    “搞出兩個第一,難不成還要再比一回?”

    周曼如第一個不同意。

    “抱歉,我下午還得去正新公司攝影棚拍廣告。”

    另一人提議道:“要不這樣吧,今天貴公司請到了好些文藝界人士前來觀賽,不如從其中再請出一位最有聲望的前輩充當臨時評委,由此人再投一票決定最後的結果,這樣既不用重新比,大家也不會有什麽異議。”

    周曼如身邊的錢經理聽見這話,忙接過話頭:“這主意不錯,不如就推選月照雲女士來投票。她是《南國佳人》的編劇,比誰都更了解自己筆下的角色,相比在座諸位,她是最理想的人選,各位以為如何?”

    一聽這話,聞亭麗的心就涼了半截,周曼如就是演月照雲的《春申往事》走紅的,憑月照雲和周曼如的交情,怎麽也不可能選她來演南淇的。

    枉她努力了這麽久,結果到頭來還是沒她的份。她咬咬唇,求助似的看向黃遠山,黃遠山也有點不知所措,忙在上頭說:“我看這事還得好好商榷一下——”

    杜老板卻帶頭拍板:“也好,月女士此前一直在北平,本身并未參與此片的制作過程和投資,由她來打分,最能服衆。月女士,您自己的意思呢?”

    不論先前現場怎樣吵鬧,月照雲只是坐在那兒悠閑自在地喝茶,這會兒不容她再做世外高人了,她馬上放下茶杯左右一顧,審慎地說:“事情到了這一步,月某也盼着有個最合理的結果,不過有句話得說在前頭,身為《南國佳人》的編劇,月某只憑自己的感受投出一票,我不希望報社同仁對月某的選擇進行任何形式的揣則、诋毀和影射,今日投完票,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各位若同意,月某就厚着臉皮當這個臨時評委,若是信不過月某能秉公投票,不如現在就提出反對意見,杜老板也好早些另請高人。”

    記者們紛紛拍胸脯應了。“月女士,你投吧,我們都信任你的眼光。“

    翁主席笑着說:“月女士,難得報界這樣配合,你就投票吧。”

    月照雲将兩手交疊擱在自己的下巴底下,看看周曼雲,又看看聞亭麗。

    聞亭麗心裏像貓抓似的,從未有過這一刻,讓她覺得自己的命運完全掌握在別人手裏,她就像一條不幸落在岸上的魚,不管怎樣撲棱都跳不回海裏去。

    她努力回憶着自己跟月照雲打交道的每一個細節,實在找不到任何跡象能讓她相信月照雲會選她。

    她緊張到汗流浃背,無望地等待最後的宣判。

    忽聽月照雲說:“我選——”

    聞亭麗的心幾乎蹿到了嗓子眼裏,只見月照雲對周曼如露出歉意的笑容。“我選聞小姐,她的表演方式,比較符合我心目中的‘南淇’。”

    場內一片嘩然,聞亭麗呆呆地看着前方,不知是不是高興得過了頭,腦中竟像清洗過似的一片空白,她聽不清周圍人都在說什麽,也分不清眼前諸人的面貌。只依稀看到月照雲目光裏的鼓勵,還看見黃遠山在臺上高興地說着什麽,當然還有某些充滿惡意的注視……她顧不上消化這一切,怔然片刻,一股狂喜的情緒注入她的心間。

    她贏了!

    有人走過來對她伸出手:“恭喜你。”

    是溫和而友好的語氣,聞亭麗急忙回握對方的手:“謝謝您,周小姐。”

    相握的一瞬間,聞亭麗有點想哭,周曼如的掌心柔軟溫暖,讓她一度舍不得松開手。

    樂知文也過來了,對着聞亭麗面前豎起兩根手指:“兩次。不過你別笑得太早,下次我一定贏回來。”

    這次聞亭麗不容她走開,上前用力抱住樂知文。

    ***

    下樓時,記者們早已将大廳裏圍了個水洩不通,大部分報紙都将寶押在玉佩玲等人身上,沒想到最後爆了個大冷門,消息傳出去,越來越多記者趕來堵在黃金門口,人人都希望從當事人口中撬出幾句新鮮熱乎的話。

    “聞小姐,你認為這次你能贏過小蝶君這些前輩,靠的是實力還是運氣?”

    路易斯試圖帶聞亭麗突圍,但光憑他一個人的力量哪裏擋得住這樣多的記者。

    黃遠山在後頭大嚷:“讓一讓,讓一讓,聞小姐有傷在身,有什麽要知道的可以直接問我,喂,別擠。小譚,公司那幾個安保去哪兒了!”她的大嗓門也不管用了。

    一片混亂中,忽聽到那邊有人說:“什麽?《時間的沙》男主角換了?這部戲不是都拍了一半了嗎?”

    “鄧天星因為屢次觸犯劇組紀律被開除了,公司決定換電影皇帝朱小舟來演。投資人是陸小先生,有什麽話可以問他和邝先生。”

    鄧天星被開除?朱小舟來演?這一連串的消息對于關注電影的記者們來說不啻于重磅炸彈,最令人意外的是,陸世澄竟乖乖地站在臺階上沒有立即離開,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因為陸家人從不接受采訪。

    “陸先生!請留步!”記者們忙不疊朝陸世澄蜂擁過去。

    這一來,聞亭麗面前的“肉牆”被不動聲色拆除了一大半,心中高興,趕忙随路易斯向外走,與此同時,又有兩個随從模樣的人悄無聲息過來幫他們開路,沒多久就幫助他們利擠出去了。

    路易斯帶聞亭麗上了一輛半舊的黑洋車,驅車趕往惠群醫院。

    劉主任在外科診室等候多時,萬幸聞亭麗的情況不算特別嚴重,只是在重新包紮上藥之後,劉主任免不了教訓她幾句,聞亭麗一句也不敢啰嗦,乖乖回床上躺着養傷,看護看聞亭麗還算聽話,這才放心提着水瓶出去打水。

    聞亭麗人雖躺在床上,思緒卻像野馬似地在馳騁,忽聽到外頭有人過來了,忙下床走到門口,興沖沖地說:“我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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