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晴烟晚,绿水新满池。
沈府的闺阁中,沈燕霓正凭窗倚栏发呆。
沈太后过世的消息传来时,她狠狠的哭了一场,几乎是一路飞奔进了宫。
养她一场,却没能替沈太后送终,她的心里全是愧疚和伤感。
祖父说,太后和废帝的死,有太多的不能说。
新帝已经下了旨举国哀悼,以三个月为孝期。
可她却怎么都觉得不够。
于是钗环尽卸,身着素服,大门不出,尽心守孝,已有半年。
“姑娘,”明夏轻手轻脚的将一件披风罩在她身上,“小将军来了。”
沈燕霓凝神回头,脸上扬起轻笑,“让他到流雨亭等我吧。”
明夏嘴唇动了动,终究是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道,“姑娘......可要换身衣裳?”
“不必了,”沈燕霓低头看了看自己素白的罗赏,莞尔一笑,“他又怎么会介意我是否华妆浓脂。”
明夏上前扶她,穿过长廊,一路到了凉亭外。
听到动静,叶流铮转过身来,脸上立刻带了笑,泛起温柔的涟漪。
“我要走了,随姐姐出征,临行前,想来和你说一声。”
沈燕霓走到他跟前,眉目婉约秀丽,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道,“好好的,怎么又要出征?”
自守孝以来,母亲便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或事扰了她的清净。
哥哥沈唯简也只是给她带一些吃食,寻几本书籍。
外头的局势,她并不知晓。
两人落座后,叶流铮简单的说了朝廷要收回节度使兵权之事。
沈燕霓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嘴角噙着笑,“有郡主在,想必是无大碍的。”
“你啊,你们啊,”叶流铮无奈的笑笑,“都把姐姐当定海神针一般。”
“郡主就是啊,”沈燕霓歪头,“她不仅是叶家的定海神针,也是大梁的定海神针。”
祖父那样严苛古板的人,提起郡主都是赞不绝口。
叶流铮心里的自豪油然而生,连肩背都直了许多,“待姐姐收回了兵权,定是前无古人的兵马大元帅。”
说到这里,他又伸手从桌上拿起一个梨花木的匣子递给沈燕霓,“我这次来,一是辞行,二是想把这些给你?”
“这是?”沈燕霓有些狐疑的接过。
“这是我所有的家当,缮国公府属于我的那份,朝廷的赏赐,全部都在这里。”
“定亲之时,聘礼已下,这......”沈燕霓下意识的要还回去。
“你听我说,”叶流铮抬手,温热的掌心覆上她有些微凉的手,“如果.....”
他顿了顿,才终于继续说道,“我是说如果......我没有回来......这些......”
“不会的。”沈燕霓猛的松手,匣子应声而落在叶流铮的腿上。
她的声音坚定不容置疑,“不过是去收回兵权,有郡主在,有朝廷的大军在,你不会回不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叶流铮这几日总是想起父亲,还有母亲。
武将的命,是朝不保夕的。
除了前方的敌人,还有后方的暗算。
若他......
他希望她不要和母亲一样......
至少,她有这些钱财,便多了一份保障,再嫁良人时,也多了一分依靠。
“燕霓,我......”叶流铮言语发涩,只要想到沈燕霓嫁给别人,他就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他站起身走到凉亭边上,临水而立,大口喘气纾解着心中的痛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沈燕霓踱步上前,看着他,“我是沈家的女儿,是你未来的妻子,我不是什么不堪一击的琉璃,我也从未想过易人而嫁。”
“你知道么?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沈燕霓喃喃的抬手微微触碰他的眉眼,“梦里你说要带我去陇西,可最终食言了,每每醒来,我都疼得整夜难眠。”
她的眼角不自觉落下泪,“我只和你说一次,你若是没能如约而来,我便自己去,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到陇西。”
叶流铮的身躯压在她的身前,紧紧的将她揽入怀中,呼吸炽热急切,眼里闪着泪光,沙哑道,“我一定会来娶你。”
沈燕霓的双手攀上他的肩膀,“我会永远站在你能看到的地方,等你来。”
那一日后,沈燕霓便更加闭门不出。
沈夫人头疼的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在自己的闺房中置起了佛堂。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为太后超度,为他祈福。”
沈燕霓的回答让沈夫人两眼一黑。
她害怕自己的女儿想不开,断了红尘。
“母亲,等他得胜归来,就让我们成亲吧。”
沈夫人瞬间又被拉回了人间,欣喜说道,“陛下下旨丧期三个月早就过了,按理你早该筹备大婚,只是你执意守孝,也都依了你,如今你能想明白,母亲自然不会不依。”
原本这婚事该是缮国公府来主理,只是叶家什么情况众人皆知。
说是叶流铮娶妻,实际上更像是沈燕霓招婿。
大小事情,基本都是沈夫人一手操办。
沈夫人自然是没有不乐意,她早就把叶流铮当做自己的孩子看了。
何况还有一个沈老爷,对着叶流铮就没有合拢过嘴。
满盛京谁不知道沈家对这个姑爷满意得只差敲锣打鼓了。
等到蝉鸣阵阵,绿树浓荫时,叶流铮便得胜归来了。
明夏一边伺候沈燕霓除服,一边喜气洋洋说道,“如今皇后娘娘有了身孕,郡主被加封为王爷,等姑娘与小将军成亲,更是喜上加喜。”
沈燕霓会心一笑。
大军班师回朝,朝堂心腹之患已解。
家中这几日常常能听到祖父爽朗大笑的声音。
她任由明夏将一根珊瑚嵌珠花钗稳稳的簪在发间,熠熠生辉。
那是叶流铮刚回来时的那天让人送进府的,装在一个匣子里。
一个小叶紫檀的匣子就够珍贵了,里头装的东西,更是一样赛一样的稀奇。
还放着一封信,说是大军围城的时候,那些节度使派人送了很多的稀世珍宝给叶家姐弟,希望他们能倒戈共谋大事。
在叶流钰的授意下,这些东西收了。
收下以后,该打的继续打。
想到当时的情景,沈燕霓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明夏,”她伸手从妆奁中拿了一个绞丝金手镯套在明夏的腕上,“成婚之后,我是要随着他去陇西的,那里很远,我不忍心你随我背井离乡,我会让娘给你说一门好亲事……”
“姑娘难道不问问奴婢的意思么?”
明夏顺势跪了下来,将脸贴在沈燕霓的腿上,“您不忍心奴婢背井离乡,奴婢又怎么忍心让您身边连个贴心伺候的人都没有。”
她是沈家的家生子。
爹娘嘴里最常念叨的就是沈家的各位主子都是菩萨心肠,从不苛责下人。
她跟了姑娘这么多年,心里比谁都清楚,爹娘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若是不能在姑娘身边,便是嫁得良人又如何?若是能在姑娘身边,终身不嫁又有何不可。”
明夏抬起头,清晰的感觉到她家姑娘如春笋般的指尖抚过头顶的碎发。
“好明夏,”沈燕霓轻轻拍了拍她,抬眼看着阳光透过树荫落在堂前的光影,心中对陇西的的那一点害怕渐渐散去,“我们一定会在陇西好好的。”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沈燕霓出嫁那日,盛京城内内外外都透着喜庆。
这场婚事,是帝后二人授意礼部按照亲王的规格办的。
一则是想借着婚礼庆贺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归一。
二来嘛,叶流锦也存了私心,她想弥补上一世两人的遗憾。
沈燕霓身着大红色喜服坐在闺房之中,头上那顶宫里赐下来的金冠给她增添了几分雍容华贵。
“姑娘大喜。”
熟悉的声音传来,是郑嬷嬷。
“嬷嬷,您怎么来了?”沈燕霓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惊喜。
沈太后过世,她便自请去守陵,再未踏入盛京一步。
“奴婢是奉太后的旨意,来给您添妆的。”
新帝登基,沈太后原应被称为太皇太后。
只是她到底没活到受封那一日,郑嬷嬷对旧主的称呼,还是如她再世时的那般。
“太后以前总是念叨,等姑娘您成亲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她带了一辈子的手串给您,护佑您一世平安,夫妻和美。”
郑嬷嬷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方锦帕,里面包裹的,是一串碧绿色珠串。
“她以前,总和奴婢说等您嫁给……”郑嬷嬷模糊不清的略过了,“后来您与叶小将军的亲事定下了,她又说您若能过得好,嫁给谁其实都可以。”
沈燕霓眼眶发酸,低头看着已经带进手中的串珠,张了张嘴,眼泪先落了下来。
“太后去了,奴婢发现这串珠她并未带在手上,想来她的心从未变过,要留给您的东西,她不想带走。”
郑嬷嬷扯出一抹笑,对着沈燕霓拜了拜,“奴婢走了,愿姑娘……锦绣生花,平安顺遂。”
“嬷嬷,”沈燕霓上前一步,“陛下今日会来,您……不见见么?”
郑嬷嬷是看着沈燕霓和萧昭衍长大的,心中待他们如自己的孩子。
“不了,”郑嬷嬷摸了摸沈燕霓精致的喜服,“离开太久,怕太后找不到奴婢,该着急了。”
沈燕霓抿了抿唇,看着由母亲亲自送出去的背影,又看着手中泛着荧光的手串,眼泪簌簌而下。
“姑娘快别哭了,”明夏心疼的搀着她坐在铜镜前,“一会各家夫人小姐要来给姑娘贺喜,姑娘要高高兴兴的。”
果然很快有人陆陆续续的进来了。
众人看到面若桃花、贵气十足的沈燕霓,满是艳羡,甚至还有一丝嫉妒。
起初太子妃的位置旁落时,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
纵然她和叶流锦一起手挽手出现在盛京城中,别人依旧觉得她是面甜心苦。
这天地下哪里还会有比太子更好的夫婿。
直到如今,她们终于回过味来。
有些酸溜溜的在心里排喧着。
叶小将军才是顶顶的佳婿啊。
沈燕霓一嫁过去,上没有公婆要伺候,下没姑嫂要讨好。
进门就独掌一个偌大的国公府。
再说叶家的两个女儿,一个是尊贵的中宫皇后就不说了,还有一个那可是前无史例的女王爷。
叶家的富贵,还在后头呢。
也不知道这沈姑娘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出生就是顶级勋贵人家,嫁的夫家更上一楼。
“皇后娘娘到,楚昭王到。”
一声传唱让原本喧闹的闺房瞬间安静了下来。
沈燕霓有些嗡嗡的脑袋终于清静了下来。
她看着突然矮了半截的夫人小姐们,跟着就要起身行礼。
“快别动,”叶流锦宽大的袖子掩着隆起的肚子,“哪有做嫂子的给做妹妹的行礼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句话让沈燕霓霞飞满面。
“诸位都去前厅坐着喝茶吧,吉时未到,咱们呐,还得等好一会。”
说话正是柳老夫人,身边跟着脸蛋粉扑扑的柳澄。
“对,都挤在这做什么,往前厅去吧。”
叶流钰附和一声,随着众人一起往外走,独留叶流锦陪着沈燕霓。
“郡……王爷,”柳澄悄悄的挪到叶流钰身边,“上次去您府中,您不在,送过去的那盆白雪香兰可还喜欢?”
自从华蓁住到王府里后,柳相亲自上门替柳澄求药。
后来则是柳澄每月一次去王府找华蓁把脉,久而久之,她竟也拜了华蓁为师,学起了医术。
“喜欢,你养护的很好。”叶流钰看着眼前这个闪着大眼睛的女孩。
柳澄身子弱,个头也比别人小,娇娇俏俏的,甚是可爱。
柳相早就放出话来,他家澄儿不嫁人,受不得为人媳的苦,柳家一辈子养着她,将来她若有心悦之人,招上门入赘就是了。
两人有说有笑的朝外走去。
闺房只剩下了叶流锦和沈燕霓。
“我记得,已经七个月了吧?”
沈燕霓率先打破了沉默,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抚摸叶流锦的肚子。
“是,等秋天,孩子就要出生了。”
叶流锦抓着沈燕霓不敢触碰自己的手覆在上面,“你摸摸。”
“对不起啊,”沈燕霓突然说道,“我……”
从新帝登基,她便再也没有入宫见过一次叶流锦。
知道她有身孕、知道她吐得死去活来。
母亲焦急的让府里经验老道的嬷嬷做了止孕吐的吃食,她却怎么也不愿意进宫去送一趟
“你是闹什么别扭?”沈夫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至今还回荡在她耳边。
只有沈燕霓自己知道,其实不是闹别扭,就是……
她知道叶流锦与沈太后关系紧张,甚至到了刀尖对麦芒的程度。
沈太后突然死了。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叶流锦。
她希望叶流锦如她一般为沈太后哀悼,可她凭什么让叶流锦那样做?
但是又不做不到在沈太后孝期未满之时,喜气洋洋的去祝贺叶流锦。
这样层层叠叠的矛盾,快把她整个人都撕碎了。
“我不该这么久不去看你一眼,”沈燕霓歉疚的看着叶流锦,“差点还和你疏远。”
叶流锦坐在她身边,真挚说道,“你所做的一切恰好说明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沈姐姐,你我之间,永远都不会有任何的隔阂。”
又打趣道,“好嫂子,你和我哥哥多生几个孩子,将来咱们还做儿女亲家。”
沈燕霓闹了个大脸红,伸手去拧她的嘴,“越说越不成样……”
心结解开,两人脸上扬起的笑意,一如当年两人出宫时那样的单纯美好
“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
炮竹声声不绝于耳。
沈燕霓肉眼可见的整个人都绷直了。
明夏拿来盖头,叶流锦亲自给她盖上。
眼前的光影交织瞬间被一片大红色取代。
一双鎏金云靴出现在她的眼帘下。
“我如约来了。”
她在心跳如擂中,被叶流铮带着一步步走出闺房,走向她的锦绣人生。
这拜堂先在沈家。
有沈家的政敌曾经暗中嘲讽沈家,说嫁不是嫁,娶不是娶的,不成体统。
被沈老爷逮住斜着眼一个个的骂回去了。
他只差把叶流铮当亲儿子了,哪里容得了别人非议半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叶流铮和沈燕霓双双拜了下去。
沈夫人还没有动静,沈老爷已经噙泪连连说道,“起来起来。”
这幅模样倒是冲淡了沈夫人的伤感。
“夫妻对拜。”
“礼成,送新人入新房。”
叶流铮春风满面的牵着华袍红妆的沈燕霓,在众人的祝贺中慢慢走出沈家。
“媳妇,咱们回家了。”
也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拦腰抱起沈燕霓,在沈燕霓的惊呼声中凑到她耳边说了这句话。
人群中,叶流钰看着自家弟弟的举动,好笑的摇摇头,目光闪烁时,眼底快速的划过一抹难以捉摸的黯然。
从沈家去缮国公府的路,早早就被清扫干净了,树上不仅挂起了喜字大红灯笼,连枝桠都缠上了喜庆的绢花。
叶流铮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
“恭喜啊小将军。”
“小将军新婚大喜。”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
街道两旁早就围得水泄不通。
卫戍带着金吾卫维护秩序,看到叶流铮也拱手道,“小将军大喜。”
缮国公府的下人们抬着装满铜钱的箩筐,跟在花轿后面,从出了沈家的大门开始就撒钱。
沈燕霓的嫁妆似一条长龙一眼望不到头。
有人从第一抬开始数。
整整一百八十八抬!
要知道大梁的惯例,皇后的嫁妆才二百抬。
“沈家这是把半个家都给女儿了?”
“这沈公子将来的媳妇只怕心里不乐意啊。”
旁边刚捡了不少铜板的妇人正喜滋滋的数着钱,闻言冷笑一声,“这沈姑娘难道不是沈家的人?她爹娘愿意将钱财给女儿多少就给多少,沈公子若是不愿意,只管自己去找爹娘说道说道,怎么还扯上他将来的媳妇了?一个还没嫁进沈家的姑娘,先担了不乐意给小姑子嫁妆的恶名,挑拨我们女人的关系,就属你们男人最在行。”
话刚落音,又有漫天的糖洒下来,一颗颗松子糖用上好的油纸包好,跟在花轿的最后面,寓意新人一生甜蜜。
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缮国公府的大门口。
叶夫人翘首以盼,她是为了叶流铮的婚事特意回京的。
“来了来了,姑母,我看到花轿了。”
叶青萝提着裙子跳到叶夫人身边。
“是啊是啊,我看到叶流铮了。”江夏王世子萧宇笙也跟着跳了过来。
江夏王也不知用了何手段,一直留在盛京未曾离去。
萧宇笙就更不想走了。
就算要走,也要带着小胖丫头一起走。
他摸了摸下巴,当新郎官真威风啊。
“你稳重些。”
叶青蔓一把拉过叶青萝,将她藏在身后,挡住萧宇笙时不时投过来的目光。
迎亲的队伍也到了。
叶流铮先下了马,然后走到花轿前将沈燕霓搀扶出来。
小夫妻两个就要给叶夫人下跪。
“先进府,进去再说。”
叶夫人双眼含泪,又是高兴,又是感慨。
缮国公府的大堂之上,摆放着叶裥夫妇的牌位。
这时,原本在沈家的叶流锦和叶流钰也到了。
叶流铮携沈燕霓郑重的再拜高堂。
立于堂前的叶流锦早就泪流满面了,一向隐忍的叶流钰也红了眼眶。
而叶夫人用帕子死死捂住嘴泣不成声。
苦尽甘来。
来日之路,定会光明灿烂。
人潮散去,新房之中只有龙凤烛跳跃不停。
叶流铮挑开盖头,看到容颜俏丽的沈燕霓,空寂了多年的心顷刻之间被填得满满的。
沈燕霓被鲜红的一片映得有些头晕。
刚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就撞上了。
叶流铮嘴角上扬,眼里的笑意止不住,端了合衾酒过来。
“累不累?”他目光落在微微有些局促的沈燕霓身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柔和一些。
沈燕霓指了指头上的那顶金冠,“……最少有三斤重,脖子疼。”
她心里也是有些拘谨的。
早在出嫁之前,沈夫人教导过她了。
夫妻……
洞房……
同床…..
“夜深了,我们安置吧。”她主动握住了叶流铮的手,心跳如鼓。
“你该叫我什么?”叶流铮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什么?”沈燕霓觉得一定是烛火太昏暗,才让她今日如此的昏昏沉沉。
叶流铮吐出一口气,拉过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腰带上,整个人向前倾,几乎要压在沈燕霓的身上。
“你该说,夫君,我们安置吧。”
他的呼吸越来越近,沈燕霓紧张的闭上眼。
轻柔的吻先落在额头上,接着是脸颊,等她躺下的时候,帷幕一同被放了下来。
喜烛长燃,熏香缭绕。
玉树琼枝,迤逦相偎旁。
……
沈燕霓成婚后,季夫人便捧着缮国公府的账册和钥匙交了过来。
“季婶婶,我和夫君过了年就要前往陇西了,等我到了陇西,只怕是脚不沾地,这段时日,您就让我松快松快,府上还要劳烦您。”
“如今皇后娘娘在宫中,姐姐搬去了王府,姑母还是乐意住在三元观,府上的点点滴滴和以前一样,往后逢年过节我们回来,大家再相聚一二。”
沈燕霓知道叶家人是把季家夫妇当作自己亲人看待的,言语之间也分外客气。
季夫人是个直爽之人,既然当家主母这样说,她也没什么好推辞拿乔的。
“夫人放心,我和老季一定把府上照看好。”
沈燕霓温婉一笑,又说道,“青蓉和卫戍的婚事定在年前,这样甚好,我们做哥嫂的,还能帮衬一二。”
提起卫戍,季夫人也止不住感叹,“这小子,倒是得陛下和娘娘看重,他是个有福气的,青蓉姑娘,是个极好的人。”
原本叶家姐弟是让叶青蓉和卫戍就住在国公府。
可叶青蓉却执意另外置宅子,她说姐姐们已经为她做了许多,她再也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更多。
胡姨娘被送走后,叶青蓉狠狠哭了一场。
最后是叶青蔓提着两壶酒进了她的门。
等叶青蔓走了,她也开始擦干眼泪为自己绣嫁衣。
叶裎与何氏纵然之前对二房有再多的怨气,也无法迁怒到叶青蓉身上。
一来二去的,也只差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
等她们的婚事办完,过了年,沈燕霓和叶流铮也出发了。
启程那一日,叶流钰早早的来了。
沈唯简更是天还没亮就被沈夫人驱使着又装了一车的东西送过来。
即使沈夫人已经快把库房搬空了,还是怕女儿过不好。
他们二老说好了今天不来送,年纪大了,受不住这样离别的场面。
叶夫人也冒着风雪从三元观来送他们。
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赶来,担忧说道。
“天气这样不好,不能再等等么?”
跟在她身后的江夏王说,“边关形势不等人,早些去也好,他娶了妻也是个大人了,该继承叶裥那老小子的衣钵。”
叶夫人一眼瞪过去,“你敢对我哥哥不敬?”
“不敢不敢,”江夏王边笑边岔开话题,“你不是一直想去陇西么?等他们先安置好,我再陪你去陇西看看。”
叶夫人说,“等天气好了,我要去找令则,有她陪我,用不着你。”
几个站在一旁的小辈们相视一笑。
姑母与废帝和离后,江夏王紧追不舍。
可姑母没有再嫁之心,可江夏王依旧没有离去的意思。
“时辰不早了,姑母,姐姐,我们走了。”
叶流铮看看天,也是时候告辞了。
“等一等,哥哥。”
风雪中,一辆华盖马车悠悠而来。
叶流锦直接跳了下来
“锦儿。”所有人都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又看到她身后抱着孩子的萧昭衍。
“陛下。”
“晨起孩子有些闹腾,晚了一会,差点赶不上送你们了。”叶流锦紧紧握住沈燕霓的手,又看向叶流铮,“哥哥,这风雪交加的,你们路上要多加小心。”
“咱们不是已经在宫里告别了么?说好了不送的。”沈燕霓带着哭腔,“别冻着孩子。”
“没事的没事的,”叶流锦说道,“孩子也想送一送舅舅和舅母。”
萧昭衍抱着孩子递给叶流铮,“抱一抱她,将来,她的前程可少不得你这个舅舅的相助。”
叶流铮小心翼翼的接过,看着眉眼和自己相似的小女娃,怜惜又坚定的说道,“有我这个舅舅在,谁也不能欺负了她去。”
立她为女君的消息沸沸扬扬,叶流铮都知道。
不就是一个皇位么?
他外甥女想坐,谁也拦不住,不想坐,谁也不能勉强。
“保重,大梁的边境,交给你了。”
萧昭衍重重的拍了拍叶流铮的肩膀。
叶流铮已经初显锋芒的脸上扬起一抹笑意。
“放心。”
为了锦儿,为了这个孩子。
只要他活着,西边会永远安宁。
马车摇摇晃晃,终究是要分离了。
沈燕霓掀开车帘,挥手道,“哥哥,你要好好的照顾爹娘,告诉他们我这个不孝女一定会回来看他们的。”
人影越来越远,钻进车中的风雪迷住了她的双眼,她终于忍不住扑在叶流铮的怀里哭了起来。
一路奔波终于是到了陇西。
沈燕霓撑着快散架的身子下了马车,第一个见到的竟然是故人。
“德娘娘!”
她的一声惊呼让身后同样筋疲力尽的明夏一个激灵。
定睛一看,真的是德妃娘娘。
“您……”
她看向沈燕霓,却发现沈燕霓看向了叶流铮。
叶流铮波澜不惊的表情让沈燕霓心下了然。
她不由的想到宫变之后,昌王下了牢狱,可是后来,也没他的消息了。
“夫人,您若给我脸面,唤我一句陈姨,您若是不乐意,叫我陈婆子也行。”
眼前的德妃,哪里还有之前在盛京的那股气势,整个人内敛中透着温和,可说话却一如既往的爽利。
见她的神色没有太大的悲切,沈燕霓忍不住问道,“昌王……”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萧璟了,”德妃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只有我的儿子陈璟。”
她感激的对着叶流铮道,“承蒙小将军不嫌弃,让他在府里养马呢。”
一个穿着灰布衣服的人影从她身后慢慢的走出来,正是萧璟。
“小将军,我……”
萧璟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却被送到了陇西。
再见到母亲的那一刻,他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什么王权富贵,什么太子皇帝,都抵不过在母亲身边的日子。
母亲把真相告诉他后,他才意识到,原来那所有的一切,本就不属于他。
他不过是一颗随时可抛的弃子。
而他能活着,已是莫大的幸运,是陛下的怜悯。
上天眷顾他,没有丢了性命,还能和母亲相聚。
“你小子,陛下可是让我好好管教你,日后再敢胡作非为,让我不要手软,我来的时候,陛下还让我给你捎来许多你旧时的东西。”叶流铮笑着用手上的马鞭指了指他。
提起萧昭衍,萧璟突然鼻子发酸,“皇兄他……”
不,他已经没有资格叫皇兄了。
“先好好的养马,待过些日子,我再让你去军中历练,将来保家卫国,姐姐说你在南边那场战役中表现不俗,是个可以栽培之人,你可切莫辜负她的期望。”
“钰姐姐真的这么说么?”萧璟原本灰暗的眼神一下就亮了起来。
紧接着锥心的疼痛直击心脏。
倘若他没有犯浑,倘若……
算了,人生从来没有后悔药可吃。
“别站在这说话,陈姨,我们先回家。”沈燕霓适当的开口。
“对,先回去,知道小将军领了刺史的职,我们高兴得很,还是住原来的地方,只不过节度使的府衙如今成了刺史的府衙。”
沈燕霓扶着她,“您慢些,我扶着您,本来这一路上我还在担忧这人生地不熟的可如何是好,如今看到您在,我心里不知道多高兴。”
她是发自心底的高兴。
他乡遇故人。
自幼在宫里长大,她算不得和德妃多么相亲,但是在这陌生的边陲能见到相熟之人,实在是宽慰不已。
-陇西的天地和盛京的天地不一样。
-陇西的叶流铮也和盛京的叶流铮不一样。
这是沈燕霓给叶流锦的信上说的。
起初,沈燕霓还不太适应。
她习惯了在深闺中写字绣花,她打小学的就是男主外女主内。
可叶流铮时不时就要领兵去巡防,一走就是三五天半个月。
她不光要操持府里的大小事情,还有州里的庶务报到府衙里来了她也不能坐视不管。
等她打过一次欺凌百姓的狗官、罚过一次强抢民女的恶霸后,她突然就爱上了这个感觉。
走出闺阁那方寸之地,还有更广袤的世界。
叶流铮每次巡防回来,都是一大伙人,他的副将他的兵都往府里领。
除开第一次的惊讶,后面她就轻车熟路了。
算好了他们回来的时间,让厨房提前好几天准备。
肉一定要多,酒水要少些,煮好的米饭直接用桶子抬上来。
等吃饱喝足后,大家会带着笑恭恭敬敬的告别,“多谢夫人,夫人真是天上的菩萨下凡。”
而叶流铮则会在就寝时拿出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是我偶遇行脚商给你买的。”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却让她很开心。
叶流铮每回来一次,她的小箱子里就多了一样。
一个箱子不够,又填了一个箱子。
每次沈燕霓生叶流铮气的时候,看到那些塞满小玩意的箱子,气就消了很多。
那样一个呆子,和他置气干什么。
日子那么长,要珍惜着慢慢过。
再后来,明夏嫁给了叶流铮的副将,大小也是个官夫人了,可她还是不愿意离开沈燕霓,始终陪在沈燕霓身边。
帮着沈燕霓带大了第一个孩子,又带大了第二个孩子。
沈燕霓三十八岁那年生下小儿子的时候,明夏的孙子刚好那一年出生。
明夏那个时候已经被儿子接回家享天伦之乐了,可她逢人就说,“我家姑娘是个顶顶有福气的人呢…..”
这话谁听了都要点点头。
可不是么?
儿女双全,夫妻和睦。
家承钟鼎,一世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