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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第一城深冬的霜霧是從城後方的冥海延綿而來,帶着淡淡的鹹味,又附着甩不掉的黏冷。
安無雪的雙耳都好似被冰涼霧氣堵着,讓他聽不清戚循所說。
但他明明聽得一清二楚。
他晃了一瞬,才明白自己不是聽不清,而是不想聽清。
唯有亡者觸碰養魂樹精才有反應。
唯有死人才能見到星河道黃泉水後的養魂樹。
養魂樹是謝折風尋回來的,那豈不是說明謝折風他——
不,這怎麽可能?
可是……
他先前不是沒有想過其中不合理之處。
但他總覺得不至于,也不可能。
他雖然現在才知道只有死人才能尋到養魂樹,但之前他便一直很清楚——世上唯有死人不能碰養魂樹精,唯有不願重看哪怕那麽一次生死之事的人,才不敢碰養魂樹精。
不敢碰,這三個字所承的重,太重了。
哪怕是他自己,他同樣也不想再經歷上一輩子隕落時所經歷的一切。
可當時為了不讓謝折風發現他的身份,他依然用了養魂樹精。
他雖不想,卻無不敢。
什麽樣的生前死後,能讓謝折風這個養魂樹精的所有者,從始至終都沒碰過養魂樹精呢?
安無雪一動不動地沉默許久。
“……他是不能用養魂樹精,還是不敢用?”他問戚循。
“我不知道,我哪裏在乎謝出寒想什麽?你剛不在人世的那幾年,我與謝出寒之間,同仇人也沒什麽區別。
“我們是後來為了一同尋複生之法,查清真相,才合作的。謝出寒因為心魔掣肘,有時候需要我跑腿,我才逐漸知道他有心魔。為了查離火宗的事情,我們翻遍古籍,尋出養魂樹精的記載。”
戚循的折扇停在掌心,“我看到唯有死人才能看見養魂樹的時候,就覺得不可能了。活人遇不見,死人活不了,這樣的天地至寶,注定只會存在傳說中。”
戚循擡眸,望了一眼遠方天穹。
明明黃昏未至,天光卻忽而黯淡下來,連綿的烏雲不知何時飄蕩而來,遮住了日光。
好像要下雨了。
“後來謝出寒居然成功地把養魂樹精帶回葬霜海……”
安無雪雙眸突然有些酸澀之感。
“你見過養魂樹嗎?”他問。
戚循搖頭。
“我沒死過,是見不着的。”
安無雪長嘆一口氣,胸腔滿是苦感。
難怪。
他還是宿雪的時候,還在困困的引路之下,靠近過霜海核心,見到了養魂樹,也看到了在養魂樹下控制心魔的謝折風。
養魂樹金光燦燦,就那麽大喇喇地擺在那裏,其上沒有任何特殊禁制。
雲舟借着宿雪混上霜海,就是為了尋到養魂樹精。雲舟當時明明有渡劫後期的修為,謝折風閉關之時,雲舟偷偷在葬霜海中行動,卻始終沒有尋到任何養魂樹一丁點的蹤跡,最終只能等謝折風為了查雲劍門之事,将養魂樹精帶出落月峰,這才動手。
但此舉本就是謝折風将計就計,雲舟自然入了套,原形畢露。
從頭到尾,雲舟都不曾見過養魂樹。
安無雪以為是霜海防守嚴密,如今想來……
如今想來,從始至終,都只有他和師弟能見到養魂樹。
他是死過一次的人。
師弟呢?
他思緒萬千,冷靜了片刻,才說:“困困曾經直接爬上養魂樹為我摘葉……”
“那是因為謝出寒寵它,這幾百年來,日日用獨一無二的神魂至寶當瘴獸口糧,困困吃多了,自然能感應到養魂樹了。”
“阿雪……”戚循輕輕說,“私心來說,我們回不到青梅竹馬的當年,我看到謝出寒依然能得你另眼,确實有些不忿。你我都知道謝出寒的性格,我若不說,他也不可能拿這件事博你同情。但我今日來尋你之前,想了很久,想到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你想知道嗎?”
“我覺得你是想知道的,那我就不能瞞你。”
安無雪确實想知道。
他想知道無情咒到底影響了謝折風多少記憶,想知道當年那一劍的真相,想知道謝折風為什麽不碰養魂樹精。
但他沒想到答案是這樣的。
怎麽會呢?
“……他怎麽死的?什麽時候?怎麽活過來的?”他喃喃道。
戚循依然是搖頭:“他怎麽可能會同我說?我知道此事,只是因為我助他尋過養魂樹。但養魂樹精能照亡者生前死後,你若想知道……”
知道的方式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轟隆——”
天穹傳來一陣雷聲。
似有細雨飄下。
安無雪怔然許久。
戚循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戚宗主還有事關兩界和安無雪的要事得去辦,如今背後之人的下一步究竟是什麽還不明了,他們太過被動,戚循耽擱不起,說完這些,終究還是嘆着氣離開。
安無雪一直在曲家門外站着。
直至細雨漸漸落成大雨,瓢潑而下,織成了一副濃厚雨簾。
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流到他的脖頸肩頸,突然冷得他一個激靈。
他才發現自己出了神,連用靈力摒棄雨水都忘了。
曲氏門庭外的童子只知道他是曲忌之的朋友,見他站在門外許久不動彈,上前關切問道:“這位仙師還有什麽事嗎?需要我再去通禀新家主嗎?”
安無雪惶惶搖頭。
他沒有禦劍離開。
他只是抱着春華,緩緩往外走去,逐漸走上了凡塵長街,走進了千家萬戶。
街邊石牆之上每隔一段距離似乎都有貼着仙修靈紙寫的告示,上面說着凡人其實不太在意的城主更疊。
裴千在昨夜繼了城主位,上官了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北冥第一城,不知去了哪裏。
茶樓裏似有賞雨的修士,正在談論此事。
似是說上官了了“枉為城主”“險些沒能攔住登仙雷劫”“輕信小人”“指不定和魔修狼狽為奸”“也許從前北冥莫名其妙隕落的高手也和她有關呢”……
上官了了做了千年的城主,曾救北冥于傾頹,為建立北冥劍陣拼盡全力。可她離去之前沒能做好最後一件事,便背上了閑言碎語,失了千年名聲。
她被曾經敬仰她之人唾棄,千萬人在大街小巷中揣測着她的過失。
而她修為盡失,一切重來,也許正在北冥的哪一處隐瞞身份,聽着身邊的人談論這些,卻無從辯解。
……竟然同曾經的安無雪一般無二。
安無雪只有感慨,并無他想。
他千年前入蒼古塔時,和上官了了所說之言已經是恩斷義絕,此後他死了,願意護持她的兄長自然也死了。
他如今只是一個陌路人。
上官了了如何,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他對這些流言蜚語恍若未聞,漫無目的地朝前走着。
雨勢越來越大,蓋過了兩側聲響。
不少沒有帶傘卻急着歸家的凡人都用衣袍遮着頭頂,疾步跑在大雨中。
唯有安無雪緩步抱劍行于雨中。
他什麽其餘的都沒有想,心中只閃過一句話。
他死過一次,怎麽師弟也死過一次?
天命究竟将他們放在了何處?怎麽橫跨了千年的渺渺人生,誰都沒能得到喜樂呢?
他想了很久,仍是無法回答自己。
直至天色稍暗,安無雪這才回到了小院。
小院外挂着的魂鈴已經被貼了好幾道傳信符。
安無雪一一打開。
有姜輕問他:“不知宿雪的要事解決了沒有?若是需要幫忙,盡管與我說。”
有上官了了簡短的辭別:“兄長,抱歉,保重。”
有裴千的抱怨:“事情好多!我才第一天當城主!就這麽多傀儡術的瑣碎後事!我最開始就不該跟着仙尊回來北冥!!!”
還有玄方的留音、秦微的千裏傳信……
安無雪只回了裴千的信。
随後,他踏入院中。
困困正趴在屋檐下打哈欠,發現他回來,雙翅一動便飛到他跟前。
他趕忙用靈力撇去身上雨水,接住了它。
“嗚嗚……”
“我有事想問你。”
“嗚嗚?”
“謝折風死過一次,你知道嗎?”
“嗚……”
叫聲有些困惑。
困困也不知道?
他把困困放下,拍了拍小家夥的頭,獨自一人走進結界裏。
雷鳴和暴雨的聲音驟然全都被隔絕在外。
安無雪剛剛進屋,四方便只剩下寂靜。
謝折風正在床榻之上打坐。
男人雙眸緊閉,眉心之上雪蓮劍紋一閃一閃,偶有烏黑,卻無失控之兆。
——他還在解咒。
安無雪無聲地行至謝折風身側,在床榻另一邊坐下。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
屋內的火精前一夜被收起,如今一片昏暗。
漆黑之中,他看着師弟,不經意間,已經擡手,指尖輕輕觸了一下這人的雪蓮劍紋。
沉于過往記憶的男人毫無動靜。
他問:“你怎麽也死過一回?”
這個問題他問過戚循,問過自己,甚至問了困困,如今來問謝折風。
此時的師弟自然不可能開口回答他。
安無雪垂眸,拿出了一個靈囊。
是謝折風先前硬要留給他的靈囊。
裏面放了許多珍奇靈寶和大威力的符箓,是謝折風想留給他修養和防身的。
其中還有……養魂樹精。
“你啊……”他拿出養魂樹精,悵悵道,“我在落月峰醒來的那一日,怎麽也不會想到,我居然有拿着此物來照你的一天。”
原來那日雲劍門前,養魂樹精橫亘在他和謝折風當中,在場的亡者并不只有他一個。
安無雪深吸一口氣。
他将養魂樹精放在了謝折風的手上。
剎那間,金光大盛——
下一瞬。
眼前天旋地轉後,安無雪看到了熟悉的景色。
他正站在葬霜海中央的松林中,面前飄着如柳絮般的霜雪,頭頂是望不見盡頭的登仙劫雲。
過往此刻的霜海靈力大震,長松搖擺得像是要被狂風吹彎了腰。
安無雪一眼認出了這是什麽時候。
當時謝折風和他說要閉關沖擊登仙境,葬霜海四方落下結界,他本該在落月峰守着,卻因為感應到第五根天柱而奔赴荊棘川,此後的事情……
養魂樹精帶出來的師弟的生前死後,居然是他不在落月峰的那段時間!?
安無雪又震驚又困惑,就這麽逆着碰不到他的狂風,一路往裏。
他在松林中央,看到了剛剛引動登仙雷劫的謝折風。
他以為這人應當正在手持出寒,立于雷劫下方,從容地等待雷劫落下。
可是沒有。
師弟正打坐于浮空的蓮臺之上,眉心雪蓮劍紋滿是烏黑之色。
出寒浮在謝折風的身前。
謝折風突然悶哼一聲,神魂居然完整地從眉心飄蕩而出,離開身體。
安無雪沒由來心下一緊,脫口而出:“在雷劫之下神魂離體,你在幹什麽?不要命了?你瘋了?”
他下意識伸手想攔。
可他往前一撲,徑直穿過了謝折風。
——這不過是養魂樹精帶出來的過往,是已經無法更改的曾經。
安無雪怔愣了一瞬。
過往之中,謝折風的神魂剛剛離體,懸浮在身前的出寒便驟然出鞘!
劍鋒對着的不是劫雲,而是謝折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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