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a-ad-slot="6549521856"</ins
第116章
日光初灑的北冥沒有夜間風大,積雪安安靜靜地躺在四周,長了千年的仙梅像一個又一個亭亭玉立的安靜美人,将時光都凝固在了這一刻。
四下分明安靜得很。
安無雪聽得清謝折風的每一個字。
可他懷疑自己看了徹夜的玉簡,耳目不明,聽錯了什麽。
他已經決定相信自己當年的選擇與心動一次,告知謝折風無情咒的存在,等着這人解咒之後,來同他交代清楚當年種種。
若是當真有可說道之處,那便……那便再說。
若是沒有,那揪出背後之人後,不論謝折風如何,也不論他自己生死,他都不可能回頭。
因此,他為這人兩宿未眠,又看了一夜的咒術。
結果安無雪剛推門而出,便聽到謝折風提昨夜之事,他以為謝折風又要無理取鬧。
他還未來得及冷下臉來。
謝折風說的話卻……卻全然不像是能從出寒仙尊口中說出來的話。
安無雪氣息稍頓,垂眸,一時怒意起不來,恨意上不去。
他空茫茫地看着積雪上的落梅。
他許久不曾有這般胸腔同時灌滿陳醋與清酒的感覺。
醉醺醺的,又酸落落的。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他怔怔道。
謝折風卻惴惴不安地說:“這樣也不行嗎?”
那已經是他想了一夜才拼盡全力說出的話了。
安無雪搖頭,五味雜陳道:“你前兩次的氣勢洶洶呢?”
他擡眸,正好撞見謝折風眼神之中一閃而過的幽沉。
——謝折風在忍。
居然只是在忍。
易地而處,安無雪根本不可能願意這樣做。
雖說他醒來之時,宿雪在他人眼中便是出寒仙尊的爐鼎,但謝折風從來不曾真的把他當做爐鼎,而他也知曉宿雪的爐鼎身份只是暫時的,因此并未太當回事。
若是當時謝折風有任何上不得臺面的心思,他是寧死也不可能願意的。
而謝折風現在卻主動和他說這樣的話。
“做我的奴仆?以爐鼎的身份待在我身邊?”
安無雪望着他。
“師弟,你是落月峰的劍尊,是兩界的共主,四海唯一的仙長。你放着好好的尊者不做,當真能願意以此等身份自居,哪怕我同他人結為道侶你也不會幹涉?”
謝折風神色慘然,卻還是點頭:“或是師兄還想如何?我都能做到的,我一定能做到。我只是想待在師兄身側。”
“既然如此,”安無雪驀地輕笑了一聲,笑中滿是無奈與複雜,“你要滿足你之所想,強行将我帶回落月峰更為容易吧?千年滄海桑田,我已經不是那個帶着你斬妖除魔,牽着你走過落月峰巒的師兄了。身份、地位、實力……我都不是你的對手。”
“你可以不必這麽委屈自己,你若當真想對我做什麽,我其實是沒有辦法的。”
謝折風輕輕問他:“大不了一死,是嗎?”
安無雪一愣。
“師兄還在試我。我如果真的這麽想,那我就枉活這千年。
“你剛不在人世的時候,我還抱有很大的期望,總覺得我能馬上找到你的魂魄,尋到死而複生之法。那時我會想,若是師兄回來了,不管師兄怎麽想,我都一定要将你鎖在我身邊。
“可過了幾百年,我心魔未除,你的殘魂也毫無蹤跡。我年年以仙力覆蓋荊棘川,年年帶不回任何東西。我便又在想,回來就好,回來我一定拼盡全力懇求你原諒我,将我擁有的一切都給你。滴水穿石,再大的過錯我都願意去填。
“但還是什麽都沒有變化。這兩百年來,我明明根除了一次心魔,卻反而開始怨恨蒼天——上蒼若要懲戒我,為何付出代價的是你?
“直到如今,一千年,我已經什麽都不敢想了。你還是沒有回來,荊棘川寂寥無聲,春華塵封許久,霜海前的魂鈴再未響過一聲。”
安無雪撇開目光。
他看着不遠處樹梢上的寒梅,卻想起了霜海前的長松。
他确實從未想過,那魂鈴挂于高天之上的霜海千年,只是為了等他來敲。
謝折風的嗓音都裹着苦味:“我第一次見‘宿雪’的時候,師兄的神魂應當還沒在這具傀儡身體裏醒來。雲舟帶着‘宿雪’站在我面前,為了隐瞞傀儡之身,‘宿雪’一直低着頭,我只看了一眼畫像——和你一模一樣。那時我在想,若是這世間,不論仙修凡人,死後魂靈有所歸處,是否會和凡人所相信的那般,轉世新生呢?”
那不過是凡人接觸不到天道,又不知修士玄妙,逐漸瞎編胡謅出來用以寄托生者哀思的說法。
可謝折風那時已經近乎絕望了。
他是當世唯一的長生仙,卻開始相信凡人之說。
萬一呢?
萬一這具相似的軀殼裏面,當真有師兄的一絲魂靈呢?
“……我想給‘宿雪’一些靈石靈寶,讓他有個好歸處。可雲舟和我說,‘宿雪’身上已經落下爐鼎印,若是我不收下‘宿雪’,那雲劍門只好為‘宿雪’再尋新主。我想毀了印記,卻發現‘宿雪’修為太低,毀印必會丢了性命,我只好把他留了下來。
“我不想‘宿雪’頂着那張和你一模一樣的臉,做他人的玩物、工具。我給他安排了靈氣充足的住處,所想不多,覺得只要我定期來維持‘宿雪’的爐鼎印,他也可以在落月峰中好好修行,避世而居,就這樣平凡一生。倘若師兄在‘宿雪’身上有那麽一縷魂靈,也算安寧一世。
“安頓下雲舟雲堯和‘宿雪’之後,我繼續離開落月峰,探尋師兄隕落前所說的第五根天柱的蹤跡。可我依舊無功而返。我覺得自己好生廢物,安頓一個和師兄相似之人、企望着那人和師兄有那麽一絲關聯,又有什麽用?‘宿雪’又不是師兄,我最想護着的人,被我親手所殺。”
他說到此處,語調都抖了抖,似是稍稍回憶起當時的絕望,便已經難以忍耐。
安無雪靜靜地聽他說着。
“……後來我回到落月峰,在山門前再次見到了‘宿雪’,再次見到了……你。”
那一眼,他其實早已認出“宿雪”給他的截然不同的感覺。
千年以來,他所尋所求,哪怕不曾特意同人說過,兩界的高手總會有所耳聞。有的人知道他在尋安無雪,有的人即便不知道他在尋安無雪,也知道一點相關之事。
給他送來“宿雪”這樣長得像安無雪的人,如此的事情,發生了不止一次。
那時的謝折風已經絕望太久,又在千年長河中見到太多這樣被送到眼前的相似之人。
他完全不敢期望了。
“那時候,我心魔複發,我其實總是覺得那就是你,可我但凡有所猜想,或是來尋你,心魔便會我識海之中迷惑我的思緒。我不知為何‘宿雪’和從前那些和你相似的人不一樣,心魔察覺到了我心緒已亂,想讓我堕魔,日日在我識海中說一些胡亂之言。它說我不愛你,說我愛的不過是皮囊,說我既然那麽希望你活過來,不如就把‘宿雪’當成你。它還說了很多很多……
“我和它相争至今,它總能說中我心中痛楚,以此勾起我堕落之心。我能堅持至今,是因我已經明白,我該好好活着,這樣才能繼續尋你殘魂,繼續為你探尋當年真相。我只想再見師兄一面,把這世間欠你的一世喜樂還給你。”
那時,謝折風早已下定決心。
仙者壽命悠長,與天同壽,非大劫無隕。
複生之法、當年之事,他終究可以找到。
他今日做不到,那便明日繼續。明日做不到,他還有無窮無盡的明日。
他可以窮盡畢生,上窮碧落,下黃泉。
“師兄,”他笑了一下,“我聽到魂鈴聲響的時候,我不知有多高興。在那之後的每一天,我常常從睡夢中醒來,總覺得自己還在做夢,也總害怕自己還在做夢。”
“你若說我貪心,我确實貪心,我想要的很多,但我真正敢求的,不多。只要師兄安寧喜樂地活着,而我能日日見到師兄,那便是得天之大幸。”
謝折風在外人面前是沉默寡言的。
這人并不常開口,唯有現在這般一句一句言辭懇切地說着話,才能讓人聽出——出寒仙尊的聲音其實很好聽。
這樣好聽的嗓音,卻在行懇求之事。
安無雪莫名想到了琅風城外雪妖一同唱歌的聲音。
飄渺,哀凄。
他心如亂麻,沒能立時說出話來。
原來他和謝折風之間,更不善言辭的是他。
謝折風又說:“師兄可是不信我?我當真不敢求什麽了。其實……昨夜你将我關在門外,我确實好幾次想毀了結界把你帶走。可我不敢。我不敢真的那麽做。”
“師兄,你曾說我是因為悔恨才執迷。你不在的千年裏,我确實追悔莫及,可我執迷只起于心中情念,同悔恨無關。我的悔恨,是我的代價,同你有什麽關系?
“你好不容易死而複生,我若是毀了你的喜樂,行強人所難之舉,那我如何配得上師兄當年對我之歡喜,又如何有資格愛你?”
安無雪緩緩眨了眨眼。
他久久不語。
他想,師弟說這麽多話的時候,好像也不是那麽像雪妖的歌唱。
雪妖的歌聲哀然而絕望,裹着抹不掉的悲憫,毫無生機。
可謝折風的聲音卻穿過時光長河,點燃了跨越千年的死灰。
他能對胡攪蠻纏的出寒仙尊發怒,卻不知如何應對親手為他做花燈的謝折風,也無法在不确定當年那一劍是否有隐情之前,對挂滿屋外寒霜的師弟太過絕情。
可他就這麽退讓了嗎?
幾句話而已。
謝折風又懇求道:“我不敢幹預師兄行事,你答應我陪在你身邊可好?”
安無雪被師弟這一番話說得有些無措,但他不想表露,便嘀咕道:“我就是答應你了,你真的能每天看着我和姜輕恩愛?未來之事不可預估,我将來會如何想,如今的我都無法确定。”
謝折風堅決道:“能用一生等師兄回心轉意,我甘之如饴。”
“可我若是沒有回心轉意呢?”安無雪說,“若我便是窮盡仙修漫漫一生,都只能把你當做師弟,卻和姜輕矢志不渝呢?”
出寒仙尊實話實說道:“但姜輕總有壽數大限之時,我與天地同壽。”
安無雪:“……”
他滿腔的酸苦都在這一刻化作泡影,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什麽意思呢這是?
堂堂仙尊,居然靠和別人比命長而取勝?
真是……
他就不該和謝折風說這些。
安無雪揉了揉眉心,就這麽開着門,拿着玉簡轉身回屋。
可他坐下了,往門外望去,才瞧見師弟還是站在門前,神情有些焦急,卻又欲言又止。
安無雪實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說:“仙尊還不願意進來,是要站在我卧房門前再吹一日的風嗎?”
謝折風居然還猶疑地想了片刻,這才忐忑地行至他的面前坐下。
他将玉簡放在兩人當中,便見謝折風稍稍撩起衣袖,露出了腕脈。
此舉等同于将身體經脈的命門大開。
安無雪:“……?”
“師兄讓我進來,不是答應了我方才所說嗎?”
方才說了什麽?
方才——
安無雪驀地明白此舉的意思。
謝折風是在露出命脈,讓他落下掌控他人的印記。
他看着男人期望的神色,緩緩眨了眨眼。
是有人給他嘴裏塞了酸梅嗎?
好澀的苦味。
他眼眸輕轉,對上了對方的視線。
這一回,他的目光沒有冷意,反倒蒙着一層悵然。
謝折風被他看得滿是怔愣:“師兄……?”
“師弟,”安無雪說,“你知道,出寒劍光沒入我心口之時,我看你漸行漸遠,看到天穹之上那摸不着的登仙劫雲,除了想不通你為何一句話都不聽我說之外,還想了什麽嗎?”
謝折風以為他要舊事重提,神色一變:“我——”
他直接打斷對方:“你莫要緊張,我不是在找你算賬。”
謝折風還是緊張:“那師兄是想和我說什麽?不如……不如還是落印之後再說?”
生怕安無雪不這麽做似的。
安無雪自然不可能落印。
他無奈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我那時候好不容易逃出圍殺,又快死了,其實很多事情都來不及想,所想不多,只有那麽一兩件事。”
“可我從那時便只是想——從此之後,我的師弟該是仙途坦蕩,無牽無挂,潇灑于世間了吧?”
他收回目光,低頭看着那玉簡,自嘲道:“即便是我最恨你的時候,我也從沒想過讓你如何狼狽,更沒想過報複你,讓你為我奴仆。你明白了嗎?”
安無雪說得太過平和,謝折風千言萬語都已說不出口。
他蒼白地說:“師兄不在世間,我不可能潇灑。只要能見到你,我……并不覺得狼狽。”
安無雪神情微動。
他沉默了許久。
天光透過明窗,挽着微塵而來。
歲歲年年都在浮塵中飄然而過,散入光影中。
安無雪徐徐道:“我現在……暫時沒有離開的打算,你剛才所說,不用再提。”
他沒有直接提到姜輕。
在他看來,他從頭到尾和姜輕便沒有什麽。謝折風說姜輕對他沒有情愛之心,倒是沒有說錯,他也看得出來。
而那朵寒桑花,他在昨夜進屋之後便已經随手丢進靈囊裏,更是忘了。
人世愛恨,因緣,能讓他刻進心裏的,确實只有同師弟有關的一切。
他覺得他這般說,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不必再多解釋什麽。
可謝折風眼裏,只能看得到安無雪沒有扔掉那寒桑花,反倒收下藏了起來,也沒有直接撇清和姜輕的關系。
他想不清,摸不準。
安無雪好不容易稍稍松口,他又不敢問。
起碼師兄不會走。
他該知足了。
他只好乖乖地坐在那裏,終于有心思用靈力撇去自己身上挂了一夜的寒霜。
安無雪不知師弟心中已經百轉千回,見他終于消停,便把玉簡直接放在謝折風手中,說:“你看看吧。”
“這是……?”謝折風緩緩攤開玉簡。
安無雪不疾不徐道:“你還記得我先前和你說的師尊身份之事嗎?當時我不确定一些事情,所以隐瞞了你一件事,一件和無情咒有關的事情。”
謝折風面露警惕。
安無雪:“……我不是要下咒!”
謝折風松了口氣。
安無雪:“……”
他無奈,說:“我要和你說的是——無情咒是師尊所創。無情咒是我從曲家得到的,而曲家的無情咒,是師尊還是曲聞道之時留下的。”
謝折風一愣。
“而且……他其實早就在你身上下了此咒。我先前想在你身上下咒,最後收手,也不是因為臨時改變主意,而是發現你已經中咒。”
謝折風更是驚詫。
安無雪所說,對他而言實在太過意外,以至于他心中一片空白。
“可我……”
“你沒有感覺,對吧?”安無雪嘆氣,“所以我猜,這咒,怕是在你年少時就下了。
“你手上的玉簡,就是解咒之法。
“無情咒、尋蔔術……這些都和師尊脫不開幹系,照水北冥禍事或許要從中找出答案。那背後之人不知還會不會做什麽,如今我們說再多,都是揣測。
“還有你當年殺我……我也說不明白了。你應當有很多話想說想問,但我只有一言。無情咒會讓人忘卻和情愛有關之事,你想說什麽,不如都等你撿起遺忘的記憶再說。”
他沒看謝折風是何表情。
他緩緩起身,從床榻上撈起困困,頭也沒回地走出門。
“我替你落下結界,結界有異我會回來。”
安無雪站在門外,擡頭,迎着天光看去。
天色正好。
日升而起,今天看來,會是個好天。
他被刺目日光恍得快速眨了眨眼睛,困困更是一個翻身,把臉埋進他的袖袍之中。
他卻沒有回頭。
天光拉長着安無雪的身影,正好将他的身影拉至謝折風身前。
謝折風下意識擡手想要觸碰。
可那是觸不及的剪影。
他只能瞧着身影越走越遠,房門“砰”地一聲關上,結界落下。
方寸之地中,茫茫四方寂寥無聲,仿若跌出了紅塵萬丈。
謝折風看向手中玉簡。
無情咒。
師兄說他早就中了無情咒。
怎麽會……?
驚濤駭浪湧上心頭,謝折風抓着玉簡的手愈發用力。
良久。
他松開掌心,送出靈力,攤開玉簡。
玉簡上面镌刻的法訣符文顯露而出。
謝折風擡手掐出法訣。
神魂顫動。
法訣暈出光芒,符文浮空而出,引入眉心,落入他從未發現的無情咒所在之處。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