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a-ad-slot="6549521856"</ins
第100章
來者是戚循,安無雪下意識便想轉身回去。
可戚循說的話讓他有些困惑。
賠罪?
道謝?
他仍手持春華,維持着戒備之态,雙眸之中卻閃過一絲空茫。
師弟和玄方不論與他關系如何,終究是曾經同門,會在他死後千年漸改當年态度,他雖然也意外,卻能明白一些。
可院外的這些人,能與他恩怨全消都算是清淨的結局。
又哪來的什麽道謝賠罪的?
他出來之前,本是做好了一言不合又要動手的準備。
安無雪出神怔愣間,方才跪下那人已經接着戚循的話說:“戚宗主所言甚是。我當日就在北冥劍陣之中,一時眼拙,不曾認出安首座。我修為不如上官城主,當時只能略盡綿薄之力,給劍陣輸送靈力,無力回天之際,卻見安首座以身入陣,連擋兩道雷劫。”
“此後雷劫結束,我知曉許多真相,寝食難安,已在院外等了兩日……”
對方嗓音入耳,安無雪乍一回神,細細看去。
他瞧見那人腰間挂着的靈囊上繡着齊氏家紋,那日既在劍陣中,想必是齊氏的渡劫修士。
齊氏……
他入觀葉陣,還遇到過齊氏已經隕落的先人。
原來是這般因果。
應對登仙雷劫時,他記得此人确實在場。
聽上去,似乎是雷劫結束之後謝折風或是上官了了說了什麽。
他不清楚,也不在意。
“你是北冥修士,”他說,“盡你之力,救第一城生靈,本就是你們北冥的事情。你既然已經承你之責,便不算愧對北冥,來找我說幹什麽?與我有什麽關系嗎?”
“首座也救了北冥——”
“我救的是無辜受累的生靈,不是北冥。”
是北冥也好,照水也罷,或是琅風鳴日,亦或是沒有毗鄰四海的那些地方,都沒什麽區別。
既如此,那就談不上什麽道謝。
“不、不僅是北冥……”
齊氏仙修已經有些面紅耳赤,“還有我齊氏先輩隕落的原因,族內不知真相,誤把首座當罪魁禍首,直至如今……還有、還有上官公子之死,還有其他!仙尊和上官城主都已告知我們……”
“哦……”安無雪恍然。
原來賠的是這個罪。
他不疾不徐地說:“那似乎和我也沒有關系。我已經不是落月峰首座了,我姓宿,單名一個雪字。”
那人神情一滞。
安無雪沒死的消息傳開之時,兩界中人不知安無雪為何沒死。
有人覺得是仙尊當時便沒有動手,有人覺得是長生仙無所不能,行起死回生之舉……
可無論如何,荊棘川之事不可能當做沒有發生,安無雪這個名字也确實死了千年。
再怎麽樣,也無可更改。
安無雪既然說了自己叫宿雪,其餘人越是對着宿雪賠罪安無雪之事,越是顯得當年圍殺可笑。
齊氏仙修果然說不下去了。
他僵在安無雪面前,就這麽跪着。
安無雪卻不想受這跪拜大禮,擡手揮出靈力,便把那人強行扶了起來。
他想,他是不是真的該在落月峰還是荊棘川給自己立個墳,對着每個來找他的修士說——“要罵還是要誇,是要跪下大哭一場,還是潑灑狗血大罵一場,都去安無雪墳前自便。”
這些人愛吊唁,便去墳前哭去,對着他一個活人哭,他還打發不了這些人,當真是麻煩。
他怎麽沒早點這麽做?
被他扶起來那仙修還是不願退去,又說:“千年前,北冥齊氏曾前往荊棘川……”
那人一頓,竟是有些沒臉細說。
但此人提到荊棘川,說的是什麽,已經明了——安無雪在荊棘川被萬宗修士圍殺,那時他只是經脈被濁氣侵蝕,分明沒有入魔,卻無人信他,只想讓他認罪。
先前照水真相廣告天下,落月本就解釋了很多細碎“罪名”,而北冥雷劫事後,除了離火宗滅門一案,所有事情都已清楚。
若不是如此,他們直至今日,怕是仍然堅信安無雪修濁入魔、誤入歧途。
其他人這時紛紛道:“當年我等實在是……實在是……實在是黑白不分啊!”
那齊氏仙修梗了許久,這才厚着臉皮繼續說:“雖然首座出手,是出于救人本心,但對我等而言……雷劫那日,我齊氏不論仙修還是氏族內的凡人,大多都在第一城內。雷劫若是落下,齊氏一族怕是難有完卵,首座與北冥諸多仙門有舊怨,卻沒有袖手旁觀,反而以德報怨,我實在是有些慚愧。”
他說着,竟然又要跪下,“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償還當年之過,首座若有吩咐,即便是要了我這條命去——”
安無雪聽着,再度以靈力攔着那人,不讓那人跪下。
對方已經滿臉通紅、全是愧色,可安無雪眸光輕轉,竟像是聽到什麽幽默之言,勾了勾唇,說:“這位道友……不,不止這位,諸位道友——我千年前,也曾在北冥多年。”
他說完這話,衆人紛紛面露困惑。
安無雪卻懶得解釋,直接收起春華,也沒管站在一旁的戚循,轉身便回院了。
“首座——”
有人想攔。
溫和的嗓音飄入衆人耳中:“我有些乏了,諸位若是有人想找我算那些我也不知道的賬,直接朝我拔劍便是,在下奉陪。若是其他,恕不相迎。”
話音漸行漸遠,安無雪的身影也消失在了衆人眼中。
他分明毫無尖銳之意,卻冷得讓人不敢追去。
那齊氏修士仍然站在原地,似還在思忖安無雪剛才說的話。
玄方先前不會懂,眼下卻能聽懂。
他嘆了口氣,對那齊氏仙修說:“閣下,首座當年背負如此多的污名,即便他沒有挽救北冥,這些委屈就不存在了嗎?他一定要救了北冥、做了什麽,才能配得上一句賠罪,得到爾等一句愧疚?
“而且——你剛才說,齊氏曾參與千年前荊棘川圍殺,并冤枉過首座莫須有之罪,而首座以德報怨,救了北冥第一城,因此你深感羞愧,來此道歉賠罪。
“可千年以前,首座就沒有救過北冥嗎?北冥紛亂不是首座和仙尊城主等人合力終了的嗎?北冥劍陣不是首座主立以鎮壓北冥濁氣的嗎?就算首座天賜玉骨金身,生來就該救亂世于傾頹,但他所做,早就遠超于天道所賜吧?”
“怎麽當年齊氏可以不由分說動手,如今卻又這麽容易記得雷劫之恩?”
“因為——”
“因為千年前你覺得理所應當。因為安無雪拯救天下蒼生是該做之事,只要沒做到最好、沒能讓所有人滿意,那便是錯。而如今‘宿雪’沒有這個标尺,那只要‘宿雪’受了委屈,都能被人看到,而不論‘宿雪’做了什麽,只要是做了,都會被人感謝。”
玄方說到這,嗓音一沉,自己也覺着好笑。
十成之事,安無雪若是沒能做好那一成,便好似連做好的九成都不算數了。
可安無雪死了一回,變成了宿雪,十成之事,做一成就能得到感謝,做到五成就能輕而易舉地被人感恩戴德。
其他人如此,玄方自己當年不也如此?
又有什麽好五十步笑百步的呢?
他止了話語,終是無言。
玄方字字誅心,那齊氏仙修神色慘然,一句辯駁之話也找不出來。
“我……”他垂頭喪氣,“确是什麽都遲了……”
其餘諸人面面相觑,無言許久。
那齊氏仙修無可辯駁,沒了法子,可他又愧疚難當,實在不願意就這樣離去。
他幹脆直接掏出了一塊玉牌,強行塞到玄方手中。
“這是刻了我北冥齊氏家紋的令牌,不論在哪都可號令我齊氏修士。還請玄峰主轉交安首座,讓我等略盡綿薄之力……”
其餘諸人見狀,像是終于尋到了口子,紛紛擠到玄方跟前。
“這是我王氏馭使靈獸用的琴譜……”
“還有我的……”
“我的……”
“……”
院外玄方焦頭爛額,院內安無雪直接以結界隔絕了外界聲響,終于重回清靜。
他剛回到梅花樹下,一道天涯海角符便不知從何處遠道而來,似是染着厚重風塵。
在觀葉陣前,安無雪若是感受到這符咒所屬者的氣息,怕是會揮手便将天涯海角符打碎。
可現在……
他竟是猶豫了一下。
他甚至不是在猶豫要不要毀了,而是在猶豫要不要聽。
送來這道符咒的人卻生怕他擡手毀咒一般,天涯海角符剛到他眼前,他猶豫剛起,謝折風那低沉平穩卻裹着關切的嗓音便傳入他耳中:“師兄醒了?可有不适?傀儡印如何了?靈力有滞澀之處嗎?有什麽缺的?玄方有照顧好你嗎?我不在北冥,但會盡快回來的……”
安無雪:“……”
他以前怎麽沒覺得師弟這麽啰嗦?
他這回不猶豫了,揮手使出靈力,把天涯海角符捏成了齑粉。
身後傳來一陣輕風,似有靈力波動。
“玄方能攔住其他人,果然攔不住你。”
他沒回頭。
“阿雪。”戚循這樣喊他。
成片的梅花樹下只餘下他們二人,再往裏便是卧房,安無雪已經無處可退。
他與戚循的相見,終是躲不掉。
他上輩子最後一次見到戚循,對方站在萬宗修士之前,執劍對他說:“安無雪,我和你自此恩斷義絕,你死我活。”
而後他死了。
這輩子第一次見,是霜海上,明月下,戚循對着他這張臉看了許久。
也不知那時,戚循對着“宿雪”,究竟在想些什麽。
他終于回過頭去,看向不遠處的紅衣男子,低聲說:“戚宗主。”
戚循雙眸一紅,幾步來到他跟前。
“……戚宗主?”他喃喃道,“看來我沒有得到什麽優待。”
安無雪對他,同剛剛對院外那些仙修,并無區別。
“……你是來問離火宗一事?”安無雪只問出了這個問題。
“你不怪我嗎?”
“恩斷義絕,你死我活,”安無雪說,“我做到了。我沒怪你,離火宗無一幸存,我也很難過。如果你我易地而處,當時的我突然得知落月峰遭劫,我也未必能冷靜。”
戚循手中折扇一收。
“無可厚非,也無話可說,是這個意思嗎?”
安無雪無言。
戚循便又說:“你……你死之後,我日日回想你那日所言,常常去被挖空的靈脈看春華劍痕,想了很多很多遍。我忘了從第幾遍開始,我漸漸冷靜了下來,覺得一定有問題。
“可是我實在看不出問題出自何處,就這樣尋了幾百年的真相,去了很多秘境,還上過很多所謂的複生之法的當。”
他故作輕松地聳肩道,“真是浪費了我好多法寶。”
安無雪只當是聽別人的故事:“那真是可惜了。戚宗主,我真的有些乏了。”
戚循動作一頓,神情微僵。
他只能說:“明日是二月初五。”
“……嗯?”
“阿雪,二月初五是你生辰。”
安無雪這才想起來這個日子。
他的生辰其實是故地的遭難之日,最開始他是不過的。
可後來謝折風替他斬斷了這一執迷,他才知,越是在意越是難以放下。
再之後,他開始以平常心對待生辰,年少時會和戚循、秦微還有上官了了,還有一些故友,一道在落月峰慶賀。
但後來……
後來他身邊沒什麽人,便漸漸忘了過。
“……你說起生辰,我倒是想起來了——千年前的那個生辰禮,我還是該和你說聲謝謝。”
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雷劫之時,若無春華這一線生機,一切都未可知。
戚循悵然道:“我千年前沒告訴你,是想着留個驚喜,可惜後來世事太多,漸漸掩了此事……”
“當時你和北冥算是鬧翻,我知你還是會操心北冥蒼生,指不定将來還要來北冥,所以想着讓北冥劍陣認可春華,以防不時之需。”
“那都已經是千年前的賀禮了。你如今有什麽想要的生辰禮嗎?”
“戚循,”他總算喊了對方的名字,“我連忌日都有了,過什麽生辰呢?”
此言是他随口而出,既是調侃,也是拒絕。
可對戚循來說,這短短一句話,似乎比先前所有言語都要冰寒。
戚循僵直地站在他身側,雙手都抓着折扇,卻連如何開扇都忘了。
他就這麽被安無雪送客送走了。
梅花院中總算徹底安靜了下來。
沒有來客,也沒有故人。
安無雪終于任性了一回,沒有去想傀儡之禍,也沒有去想這一次次禍亂的根源,就那麽抱着困困,坐在院中發呆。
他足足發呆到了夜晚,又抱着困困去睡了。
這一晚,他睡得格外沉穩。
夜色愈發濃稠。
月朗星稀。
劫雲并沒有給繁盛的北冥帶來多大的影響,這仙道昌盛之地,哪怕入夜,也有不少修士禦劍穿梭于夜空之中。
一道道靈光像是交織的流星,将凡世悲喜都飛入夢中。
“……嗚嗚?嗚嗚?”
安無雪被困困扯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睜眼,卻見天色仍然暗着,窗戶開了個縫,外頭似乎不算暗。
不算暗?
他好像沒有在院中留燈。
困困還在急急忙忙扯着他,要把他往屋外拽。
他登時起了警惕之心,披起外袍推門而出。
困困卻沒跟着出來,一溜煙回到了床榻上,藏進錦被裏。
“吱呀——”
夜風“呼呼”灌入他的衣袖。
芬芳花香混着飄雪與寒梅,拂過他的臉頰。
他的警惕頃刻間化作怔然。
他站在門前,看見滿院堆滿了泛着如星霧般的藍光的寒桑花。
院中小道都被這滿滿當當的寒桑花遮蓋,瞧不見一點兒空隙。
梅花挂着明月,為滿地寒桑蓋上一層光影。
師弟站在寒桑花中,回過頭來看他。
那人墨瞳比幽夜更為深邃,卻又藏着期許,只這一眼,他仿若瞧見了當年尚且年少、還未登臨仙尊位的師弟。
他從來不曾見到這般陣仗,陣仗中還站着個謝折風。
“……仙尊這是把寒桑崖搬空了?”
謝折風眸光一閃,居然有些讪讪。
“我聽他們說,北冥人以寒桑花示愛,寒桑之上的冰霜越冷,代表情意越濃,所以北冥人總以采到最冷的那朵寒桑花為榮。可我……”
長生仙不畏寒不懼熱,這分明是世人都豔羨之處,可他站在寒桑崖上,又一次覺着這體質當真礙事。
他只能感到寒桑花瓣有些許冷意,卻找不出最冷的那一朵。
出寒仙尊的劍能斬盡天下妖魔,可面對這滿山的寒桑花,最終卻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
他說:“這裏面定然是有最冷的那一朵。”
安無雪站在花海後。
他雙唇輕動,卻不知自己想說什麽。
他當年收過很多很多朵寒桑花。
可他一朵都不曾留下。
如今當年最想要的那一朵就藏在這滿園花海中,可凡世都已經滄海桑田。
都這麽久了。
這麽這麽的久,他已經不再執意了。
他掃了一眼梅花樹下的點點藍光,躲着謝折風直勾勾的視線,顧左右而言他:“所以你把它們全摘了?駐地在寒桑崖旁的薛氏沒有和仙尊鬧嗎?”
謝折風面露茫然。
安無雪得到了肯定答案——誰敢和仙尊鬧。
這人怕是搬空了寒桑崖都不知,那其實是薛氏所屬。
他剛想讓謝折風将這些送還給薛氏,謝折風卻又突然喊他:“師兄。”
安無雪快速眨了眨眼,鴉羽似的睫毛輕顫,抖落方才挂着的細雪。
身前的人低頭,打開靈囊。
白光一閃,安無雪一晃眼,只見師弟伸出雙手,掌心朝上,虔誠地捧着一朵雪白的蓮花送至他面前。
“觀葉陣中,你和我說你喜歡歸絮海的雪蓮,可陣中只有第一城,我實在拿不到此物。我一直記着,我沒忘。雷劫結束後,正好你因突破沉睡,我去了歸絮海……”
琅風城在至西,北冥城緊挨極北境,來回至少兩日。
這人還要善後北冥諸般事宜,安無雪睡了不過三四日,仔細算來,謝折風在劫雲散去後,竟是一刻不曾停歇。
“……這是歸絮海至深處的雪蓮,埋于深海中,得海水冰雪呵護,從未受過罡風之苦,最是明亮。”
“師兄,”他說,“生辰喜樂。”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