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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安無雪從未見過這樣的謝折風。
師弟是冷淡卻親近的,仙尊是無情而疏離的。
可不論什麽時刻,謝折風不曾如此恐懼過,心魔發作之時都沒有現在狼狽。
他坐在床邊,低頭俯視着被困在床榻之上鎖鏈之中的謝折風。
我又沒有要殺了他。
我只是哄他封了自己靈力,落印之後自然會替他解開,他為何這麽害怕
又為何把自己弄得這般狼狽?
安無雪困惑着。
興許是此時的出寒仙尊太過低聲下氣,他怔然之中,比平時少了許多警惕與戒備。
他神色平淡,語氣放緩:“師弟,你如今之情起于偏執,我只是想解決你的心魔之事,咒術落下,我會立刻解開你的靈力和神識禁锢。若是咒術有異,我也會替你解咒的——”
“師兄!!”謝折風面上恐懼之色更甚,嗓音越來越啞,“我不會再妨礙你,你想怎麽樣都行——”
他頓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麽,雙眸之中燃起一絲希望,急切道:“對了,你可以在我的神魂之中落下奴印,讓我做你的奴仆!讓我只能随你的心念而活!只要我讓你不開心,你可以随時掐碎奴印了結我的性命,這樣可好?”
他寧可如此,也不願碰那不知從何而來的無情咒一星半點。
“你這又是何必?”安無雪搖頭道,“我若是當真有報複你之心,放任你被心魔掌控或是殺了你便好。”
他成為宿雪之後,其實遇到過幾次有機會殺了謝折風的時刻,他都沒有做。
他苦笑一聲,“仙尊,忘情之咒罷了,若是有用,無情咒能放過我,也能助你大道再成,更上一層樓。豈不是皆大歡喜?”
“不,不是……”謝折風慌忙道,“我不怕死,可你別讓我忘了。師兄,求你了……”
他拼命地搖頭,全然沒了尋常之時的冷靜。
分明只是無損于身的無情咒,這人卻仿若面對比一切酷刑要可怕的刑罰。
謝折風哀求地看着他,話語之中已滿是哭腔,懇求之時,眉心之上的雪蓮劍紋顯化而出,本該是潔白一片,此時卻緩緩浮現出烏黑之色。
那黑色若隐若現,是心魔在謝折風神魂中再度冒出。
“……這就是你聽話的下場。”
是謝折風自己的聲音。
但這聲音在謝折風腦海中響徹,只有他一人聽見。
“看到了嗎?師兄根本不聽你的哀求,他不為所動!他明知這對你來說比死還可怕,他還是要你忘了他!”
“不如讓我來……”
謝折風忽而雙瞳一暗。
他掙動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接納我吧。”
“接納我,以我的心魔之力足以沖破你自己的封印。”
“循規蹈矩?乖乖聽話?有用嗎?師兄聽你任何一句哀求了嗎?”
“随心所欲吧,天下都任你予取予求!安無雪在兩界無盡凡俗萬千修士的眼中,還是無故戕害同道屠滅離火宗的罪人,你即便把他囚在身邊,誰又會說什麽?”
轉瞬之間,雪蓮劍紋愈發烏黑。
入觀葉陣許久,心魔終是尋到時機滋生。
識海震顫。
謝折風心念恍恍,唯有一絲理智尚存。
不行……
可是,師兄——他不能忘了師兄!
他不再動彈,神色卻逐漸顯出掙紮。
安無雪神色一頓。
——他瞧見了謝折風劍紋之上那一閃而過的黑色!
電光石火之間,謝折風剛剛雙瞳渙散,他便當機立斷,暫時散了手中法印,雙指并攏,點在謝折風眉心之上!
瞬時,謝折風神魂被他下了安眠之術,劍紋之上的烏黑之氣立刻退去!
這人在昏迷之前,似是最後看了他一眼。
眼神依然滿是哀求之意。
“師兄……”謝折風雙唇微動,嗓音因無力而格外的輕,“我不……”
話沒說完,謝折風終是不可自控地合上雙眸,失去了意識。
四方眨眼寂靜如死。
安無雪松了口氣。
他方才沒有讓謝折風睡去,本是怕無情咒落在長生仙的神魂之上,會有別的影響,所以想着看謝折風會有何反應,若是不妙,他也好及時解咒。
沒想到謝折風竟……
還不如在一開始就把這人打暈。
他掃了一眼這人掙紮之中被靈力鎖鏈磨破的幾處傷口。
即便只是化身,那也是渡劫期修為的化身,水火難侵,凡鐵難傷。
可謝折風身上,有的傷口直接被鎖鏈磨出一條大口子,鮮血直流,連床榻都暈開了點點紅梅,足以看出被捆縛之人掙動的力道有多大。
安無雪當年尚是落月首座之時,有些被他下手殘忍吓到的大魔在鎖鏈之下掙紮,他都不曾見到這般誇張的傷口。
師弟的心魔都險些再度發作。
這麽害怕嗎?
害怕得……不合時宜。
如今種種,哪怕随便一刻放到千年以前,他都受寵若驚。
可偏偏是現在。
現在,他看到那被他暫時掐滅發作的心魔,只希望無情咒能有用。
他雙手持印,發呆了一會。
片刻。
他神情微斂,閉上眼,不看那人的淚痕與傷口。
靜谧之中,安無雪将結出無情咒的法印推至謝折風眉心之上,靈力輕蕩。
剎那間。
無情咒被送入謝折風化身眉心,眼看就要落在謝折風神魂之上!
倏地。
異變突生。
安無雪剛撤回落咒的雙手,謝折風神魂卻猛地一顫。
在無情咒觸上神魂的那一刻,這人的神魂竟然直接将咒法排斥而出!
怎麽回事!?
咒術未成,靈力反噬,安無雪五髒六腑一震,趕忙睜開雙眼。
只見謝折風雙眸緊閉,眉頭緊鎖,睡夢之中都格外憂慮恐懼。
而這人眉心之上,雪蓮劍紋再度湧現,神魂之力波動,将他剛落下的無情咒沖出,還不等他反應,法印便徑直消散了!
安無雪心底一沉。
謝折風已經失去意識,根本不可能抵抗無情咒。
可這四周被他立下結界,只有他和謝折風兩人在內。
咒術失敗,若不是人為,唯有兩種可能——被下咒者身上已有相同咒術,或是有其他咒術與此咒相斥。
咒術相斥,被排斥而出的咒術必然是下咒者境界更低的那一個。
他雖然修為未恢複巅峰,可神識一直都是半步登仙之境,若要排斥他落下的咒術,另一個咒術的下咒者,必然要比他修為還要高……
可再高便是仙者境了。
這……這怎麽可能?
謝折風可是舉世無雙的長生仙!
什麽人,又是什麽咒術,能落在謝折風身上,維持至今!?
謝折風沒有解咒嗎?
他連調息反噬帶來的內傷都忘了,怔愣片刻,再度伸出雙手,又結出了一道無情咒法印。
他知道落咒不會成功。
剛才事發突然,他根本沒來得及細看,再來一次,不是為了成功落咒,而是為了查探根源。
這一回,他護持好自身經脈與五髒,這才将無情咒再度緩緩送入謝折風眉心之中。
他的神識跟着無情咒一同探入。
第二道無情咒再度觸及謝折風神魂的那一瞬間,安無雪神識立時察覺到了另一道咒術的氣息。
那咒術根本不給他落下的無情咒任何時間,須臾之中便沖散了他落下的無情咒!
他抓住機會,神識展開,環繞在謝折風神魂之外,終于清晰地探到了另一個已經落在謝折風神識之上的咒術。
他動作一頓。
這是……?
這居然是——!?
這居然也是一個無情咒!
安無雪猛地瞪大雙眼,眸中滿是震驚。
他剛剛明明已經在護持自身經脈與五髒,此刻卻已經驚詫得全都忘了。
咒術斥出的反噬再度沖擊得他渾身一顫。
兩次落咒失敗,他喉間一甜,嘴角沁出鮮血。
鮮血滴落而下,落在謝折風已經滿是血跡的白衣之上,同謝折風的血混在一起。
他仍怔怔地坐在那,雙手甚至還維持着落印之勢,忘了動彈。
下咒者的修為确實比他高。
因為那是仙者境。
那是他格外熟悉的仙者境的氣息。
這氣息的主人曾将他從滿是大雪的屍山中抱出,牽着他的手走過落月萬千山巒。教他練劍、引他為人。
還帶着他去過琅風城,帶回了差點被親父奪舍的謝折風。
更是他怎麽也想不到的人。
他喃喃道:“……師尊。”
居然是師尊。
師尊給謝折風下過無情咒。
他驀地想起師尊隕落之前留給他的話。
——“你天賦雖高,卻勘不破劫難,能不能登仙,尚未可說。可你師弟弑父而生,天贈劍紋,本就是無情道磨砺出的最鋒銳的劍。若是道成,必可登仙救世,挽大廈之将傾。”
師尊說這番話之時,已經給師弟下了無情咒嗎?
可是謝折風未入落月之前,便有殺伐之心,能隐忍至謝追即将奪舍修為最低的那一刻殺了謝追,又能在他都不忍之時替他揮劍斬滅他心魔之根源,如此天賦,為何……?
他實在不明白。
為何師尊還要給謝折風落下無情咒?
他想起方才謝折風的恐懼與哀求。
師弟如此反應,必然是不知此咒的存在。
一千多年。
難道謝折風一直都背負着無情咒??
種種疑問,壓在安無雪的心口,重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又想到裴千提醒他的話。
——“此咒法,也許反而不能對無情道根骨起作用,唯有浮生道根骨才能用,因此這無法作為無情道修行的法門,反而是個毒咒。”
無情咒可能是個只對浮生道有用的毒咒……
謝折風自入道便是無情道,此後更是修為一日千裏,劍法卓越,小數百年即至登仙。
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出寒仙尊前無古人的天賦。
他更不可能懷疑謝折風的根骨。
可如今,他将指尖搭在謝折風的手腕經脈之處,第一次探着師弟的根骨。
觀葉陣內的時光似是在走,又好似永遠停滞,他們在這客棧之中,仿若脫離了時間。
明窗下的鬧市是真實的過往,虛假的現在。
結界隔絕了一切聲響,他聽不見鬧市的喧嚣,四方安靜得他只能聽見自己和謝折風之間交錯的呼吸聲。
幾刻之後。
安無雪驀地笑了。
他笑得沒有一絲笑意,滿是繁蕪紛雜的疲倦。
他探明白了謝折風的根骨。
這分明是……修浮生道的絕佳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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