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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天色已黑,出寒劍光散開形成的結界像是另一層夜空一般,透着更遙遠的星空,又閃着淡淡的冰霜白芒,仿若天河流淌在繁世之中。
第二十七城占地寬廣,街巷之數不可數,貫穿其間的長街像是望不見盡頭的長龍,人群在長龍中湧動。
人來人往,不知多少凡人修士路過安無雪身邊。
川流之中,唯有他們像是凝止的時光。
有人駐足攤子旁,頗為好奇地看着他們兩人一個遞物一個接物卻無人動彈的模樣,攤主也時不時張望過來。
似是須臾,似是許久。
謝折風一直沒動。
他指尖搭在自己的魂鈴之上,眸光閃動,瞬間的怔愣之後,是完全無法抑制的慌亂。
那雙眼睛分明在他人面前只有寒涼,此刻卻閃爍着緊張,甚至是……
害怕。
可惜站在他面前的人并沒有看到這一切。
安無雪稍稍垂眸,看着自己手中那還沒被謝折風接走的魂鈴,無聲地苦笑了一下。
“兵不厭詐,”他嗓音空空蕩蕩的,“……這一招,還是仙尊教我的。”
只是謝折風喊他“師兄”沒能詐出他,反被他這一聲“師弟”詐了出來。
謝折風倏地把手收了回去,“我……”
喧嚣險些把這個字都淹沒,安無雪以為自己沒聽清整句話。
可他等了片刻,發現謝折風并沒有說什麽。
是了。
還有什麽好說的?
他喊“師弟”的時候,謝折風即便伸手接了魂鈴而沒有反應,也能解釋一二,可這人偏偏伸手之後意識到了他的稱呼,又停下了動作。
先動後停,足以說明一切。
謝折風知道了。
不,應該說,謝折風确認了。
怎麽能……?
怎麽會!!?
他最不願讓謝折風知道。
可謝折風偏偏知道了。
安無雪只覺心間一陣痙攣,喉間也堵着什麽東西,帶來撇不掉的窒息感。
他抓着魂鈴的手都僵硬得無法動彈。
“……什麽時候?”他問得極為茫然,并不覺得謝折風會有問必答。
可謝折風全然不似一個四海聽令的仙尊,反倒像當年剛入門還是小師弟之時那般,語氣潤着倉惶,語速極為緩慢地答道:“魂鈴。”
“嗯?”
“這枚魂鈴,只有你能敲響。”
居然……
安無雪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魂鈴,終是無言。
難怪當時他便覺着不對,連困困都黏他黏得比平時肆無忌憚許多。
若不是他們出來前把那小東西留在城主府中,此刻困困怕是要心虛地繞着他轉。
原來那時謝折風的異樣,并不是因為壓制了心魔。
而是從那時起,他這位師弟便不是在面對宿雪,而是在面對那死于自己劍下的罪有應得的師兄。
那謝折風如今到底是以什麽心思面對他的?
偏偏還是在他在北冥禍事上嫌疑愈重的時候。
即便……即便師弟千年前便對他動過情——這又與出寒劍的冰涼有什麽幹系?
師弟會在琅風城孤身一人出結界戰雪妖,也同樣不願從歸絮海幫他帶一株雪蓮回來。
冥海萬丈水淵下會在他耳邊喊他“阿雪”,最終卻依然在風雪中送他一句“罪有應得”。
他的師弟對他向來有同宗同門之情分,可四海兩界的出寒仙尊該無心無情之時,依然劍下無留手。
“師兄——”
“你別——!”他猛地喊住對方,自己卻又滞住。
別什麽?
他也不知道。
“宿雪!”
聲響從安無雪身後傳來。
喬聽快步越過人流行至他們面前,又對着謝折風抱劍作揖沉肅道:“謝道友。”這才複又恢複了面帶笑意的模樣,問他們,“你們在這站着幹什麽呢?”
安無雪和謝折風幾乎同時斂下神色。
他們各自靜默了一瞬,在喬聽一臉疑惑地又要開口詢問之時,安無雪這才面上執起笑容,若無其事地說:“沒什麽,是我先前為了破落月峰的護山大陣,偷了謝道友的魂鈴,現在用不上了,正在還給他。”
喬聽:“哦……啊!?”
這這這這是能說出來的嗎?
他趕緊轉頭看向仙尊,已經預想到出寒劍光直指眉心的那一刻了。
可先前還對着他們說“并非不斬仙修”的仙尊卻稍稍低着頭,神色格外落寞地接過那枚魂鈴,視若珍寶地拿在手中,摩挲了一下,這才收起來。
喬聽:“……?”
不太對勁!
喬聽有些好奇,卻又不敢問,想看出點什麽,可安無雪卻已經變了神情,全然像是忘了方才發生了什麽。
安無雪手中提着的魚燈晃晃悠悠,燭火同那些凡人手中的花燈一同跳動着,他眉眼一彎,雙瞳中倒映着明光,溫聲款款問喬聽:“你方才不是說要去吃個痛快嗎?怎麽回來找我們了?”
喬聽雖聽出了安無雪轉移話題之意,卻也知道什麽該說什麽該問,登時也順着答道:“我剛才在前頭聽到有人說,再過一會兒會有煙火,今天登雲樓也開了——啊對了,登雲樓是二十七城最高的酒樓,高層之上每一個裏間都有明窗。不少凡人都去登雲樓登高望煙火了,我們去看看嗎?”
安無雪喃喃道:“登高望煙火?”
喬聽這才意識到他們登高似乎并不需要靠登樓,“……那個,雖然城內有規矩不讓修士随便淩空,但是謝道友在……禦劍也行。”
反正旁邊這位可是出寒劍尊,兩界四海都是仙尊治下,仙尊即便是立于雲端看煙火,誰又敢說什麽?
他不好意思道:“我剛才沒想太多。兩位也知道,我養母是個凡人,她喜歡凡塵的熱鬧,未過世前,總是會帶我入凡塵,跟着百姓一道賞花賞燈,我習慣如此,忘了兩位可能對此沒有興致。”
他眼眸一轉,視線落在謝折風身上,等着仙尊拍板。
可謝折風目光卻落在安無雪身上,一言不發,也是一副等人拍板的模樣。
于是喬聽一起看向安無雪。
“怎麽會沒有興致?”安無雪坦然地笑着說,“我不曾見過這樣的北冥,從前……”
他轉頭,目光緩緩掃過身邊人流,最終落在手中的花燈之上,緩緩說,“很早以前我便一直想見,可惜沒等到時機。如今終于能如浩浩凡塵一般臨高賞燈火,我可不想錯過。”
安無雪拎着花燈,緩步往前,走在人群中。
喬聽雖沒說登雲樓在哪,可放眼望去便能瞧見高樓屋舍中最高的那一個,他自能瞧見。
喬聽趕忙跟上,同安無雪說着他從不知曉的千年後的北冥二十七城。
謝折風從頭至尾不曾開口。
他惴惴不安亦步亦趨地跟在安無雪身旁,不知說什麽,什麽也不敢說。
師兄……不生氣嗎?
師兄沒有什麽想同他說的嗎?
責怪也好,怨恨也罷。
讓他做什麽都可以。
但是都沒有。
他摸不準師兄為何突然不在意剛剛發生的一切,不明白師兄為何轉瞬間又若無其事。
安無雪甚至沒過多久便當真如一個在夜集中流連忘返的凡人一般,玩得格外開心。
他又路過一個花燈鋪子,這鋪子比方才那小攤的樣式多了許多,手中的魚燈都平常了起來。
他看的入了迷,謝折風這才敢上前試探問道:“你若喜歡,我把這些盡皆買了存入專門的靈囊中,可好?”
喬聽:“?”
他眼珠子一轉,看一下謝折風,眼珠子又一轉,看一下安無雪,識趣地不插嘴。
謝折風神情忐忑,已經做好了師兄如先前一般冷淡拒絕的準備。
可安無雪卻歪了歪頭,拿下一盞貝殼形狀的花燈,說:“一人獨賞,那便算不上賞燈了。我只取一個陪着這小魚便好。”
謝折風趕忙拿出靈石遞給店主。
“喲,仙師,這顆靈石可以買下整個小店了,您給多了……”
“無妨。”謝折風只是忐忑地望着安無雪。
安無雪笑道:“那便多謝謝道友了。”
謝折風一愣。
師兄卻已經拎着那兩盞花燈,同喬聽一道繼續朝着登雲樓而去。
沒走多久,安無雪又看上了一個劍穗。
那劍穗只是凡人所制,沒什麽靈氣附着,可樣式精巧得很,他拿起便沒再放下。
謝折風又嘗試着替他買了下來,又是一聲“多謝”。
這可比先前好太多了。
好到三人行至登雲樓時,謝折風心中甚至燃起了點滴的期望。
喬聽要了一間高樓廂房,領路在前頭,帶着他們順階而上。
謝折風問安無雪:“今夜……你開心嗎?”
安無雪眉梢微動,坦言道:“自然。”
怎麽會不開心?
他千年前最想見到的,不正是這般星夜下的萬家燈火嗎?
他此番莫名其妙重活一次,也只有入照水城那一夜,匆匆看過一眼天水祭,只有今晚,只有剛剛那一路走來,是真的放下一切流連于塵世。
“宿雪!你們還站在門口幹什麽,進來呀。”
“來了。”
安無雪剛一踏入廂房,便瞧見另一側的明窗敞開着,舉目望去,盡是被結界籠罩保護下複蘇的人間繁華。
夜風簌簌而入,分明帶有涼意,卻吹不冷人心。
“砰——”
第一束煙火直沖雲霄,綻放在結界之下。
夜空綻出絢絢明花,流光映照在安無雪的臉上,裝進他的黑眸中。
他将花燈放下,坐在茶幾旁,微微側頭看着。
出寒仙尊卻對這劫後餘生的煙火毫無興致,同他對坐着,目光只落在眼前。
喬聽直接倚靠窗邊,坐在窗欄之上,探出頭往下看,說:“我上一次在登雲樓看煙火,還是娘親在世——”
他嗓音一頓。
只見喬吟帶着幾名城主府修士停在登雲樓門前,煙火綻放聲模糊了她的話,喬聽三人只約莫聽見她似乎在問登雲樓的夥計:“他……二郎……樓上……”
喬聽瞬間從窗欄上滾了下來。
堂堂渡劫修士,差點跌了個臉朝地。
安無雪:“……”
他沒忍住笑出了聲。
喬聽卻沒工夫同他計較,直接抱拳道:“今日是無法陪兩位看煙火了,告辭!”
他生怕再慢一步喬吟便找上來,直接轉身禦劍淩空而去。
樓下,喬吟感覺到了靈力波動,擡頭一看,驚道:“二郎!”
也是一個禦劍,淩空追上了。
轉瞬間,煙火才剛燃了幾朵,光影交疊在夜空之下。
廂房內只餘下安無雪和謝折風兩人。
分明煙火綻放聲“砰砰”作響,窗外高臺下人流喧鬧不止,安無雪卻覺得四方都死寂了下來。
他笑容倏地落下了。
這一刻,他終是要以“安無雪”的身份面對謝折風。
“仙尊,”他率先道,“我此番醒來已身在落月峰。那日你歸山,山門一面,便是我剛醒來之時。我一開始以為我只是因緣際會,魂魄到了宿雪身上,現在回想,或許‘宿雪’的出現便是有人有心為之。”
他戀戀不舍地看着那一朵又一朵樣式不一的煙花,盡量平靜地說,“我不知你是如何猜測我的複生,但我絕無虛言——我這千年間并無意識,醒來便是數月前。”
“照水一事,我也是看劍陣出事才知曉,北冥之危,我更是自仙尊口中得知。”
他嘆了口氣。
“這些事情,不是我做的。”
“砰——”
“砰砰——”
煙火燃至中段,好幾束明花一同綻放。
謝折風愣了許久。
這一路走來,他設想過好幾種師兄會對他說的話,他以為不論如何,該解釋的那個人應當是他。
他唯獨沒想到此情此景。
他當然能看得出來師兄對傀儡印的來源也一無所知。
他更不可能将那幕後之人與安無雪扯上關系。
他……
“師兄為何——”
為何同他說這些?
安無雪卻打斷了他:“我所知甚少,也拿不出自證的證據,只有這一句話——當真不是我。”
他的嗓音越來越輕,是在和謝折風說,也是在和自己說。
“我雖然不知仙尊為何知曉我身份卻隐而不談,但我本就是個修真界的‘罪人’,仙尊或許有自己的打算。只是……這打算若是想從我身上探出蛛絲馬跡,怕是要讓仙尊失望了。”
“我所知的恐怕還沒有仙尊多,已經盡數告知。”
“你若不信,是要殺我還是要審我,我都不會坐以待斃。”
他一口氣說完這些,生怕出寒劍光什麽時候便突然出現,從始至終只是看着那燦燦煙火。
如今說完,回頭看向謝折風,卻發現對方神色呆愣,眼神之中滿是不可置信。
不可置信什麽?
不可置信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嗎?
也對。
一個死去的師兄會讓人緬懷,一個無法追回的昨日會讓師弟困于心魔,可一個看上去和照水北冥之禍脫不開幹系的複活歸來的罪人呢?
不信他和此事沒有關系,再正常不過。
畢竟謝折風千年前便沒有信過。
秦微和他說過,千年來謝折風為他奔走,因他生魔。
可出寒劍光的冰涼仍在心口,那句罪有應得徘徊耳側,夢中無心無情的出寒劍尊揮之不去。
他還是怕。
不是怕謝折風這個人,怕的是這個名字帶來的惶惶未知。
他如今撕開了兩人之間最後的薄紗,謝折風打算如何呢?
眼前之人終于開口道:“你剛才不是說——今夜……很開心嗎?”
這話牛頭不對馬嘴,安無雪怔了怔。
但他還是說:“是,我很開心。我剛才在想,我已點出你看出我身份一事,若是你要殺我,我确實不是如今的你的對手。”更別提還有個傀儡印在他身上。
“或許今夜真的是我看的最後一眼人間了……”
思及此,他嘴角輕勾,眼角眉梢浮出笑意,“所以方才我确實很開心。”
因為他什麽也沒有想。
就連謝折風付靈石,他也沒什麽多餘的想法,也不在意。
“砰——”
最後一朵煙火落下。
夜空閃爍一瞬,再度歸于沉寂。
他真的挺開心的。
他想。
他先前那幾句多謝,也是真心的。
“我還是該謝謝仙尊。”
“起碼仙尊這一回沒有在知曉我身份的那一刻便将我格殺,讓我看完了今夜這場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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