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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當時荊棘川正值深夜,月色傾盆,貧瘠之地覆着一層蒼白。
荊棘爬滿目之所及之地,如陸上川流,湍湍不止。
安無雪的神思跟着養魂樹精帶出來的過往,遙遙望着,瞧不清夜色下師弟的神情,只能隐約瞧見對方比月光還要蒼白的臉色。
謝折風仍是安無雪死去那日所見的裝束,但束發淩亂,衣裳上滿是劃痕,遠不如那日齊整。
荊棘上的尖刺傷不了長生仙的仙體,只是勾扯着這人的衣裳。
他在幹什麽?
四海已定,兩界亂止,就連安無雪這個“誤入歧途”“罪該萬死”的首座師兄,都伏誅在落月山門前。
謝折風本該端坐于衆生仰視的高臺之上,言出而令行,做那個世人眼中高潔無瑕公正無私的仙尊。
可謝折風沒有。
謝折風就這樣在荊棘川裏走着。
像是漫無目的,又像是在找着什麽。
安無雪從未見過這樣的謝折風。
他見過師弟最失态的樣子,是那年琅風城淪陷,琅風城城主謝追身受重傷,修為大跌,根骨盡毀,謝追因此打起了尚在十歲的親生兒子的主意,想毀了天賦卓絕的幼子神魂,奪舍重來。
他跟随師尊趕到琅風城城主府之時,城主府燃起烈火,黑氣灼天,那孩子站在斷壁殘垣中,臉頰沾着迸濺而出的鮮血,手中長劍刺穿謝追丹田。
稚子轉過頭來看向他們,握着長劍的手抖了抖。
此後,稚子長成了統禦兩界的仙尊,安無雪再也沒見過那人執劍的手抖過。
直至現在。
他看着謝折風跌跌撞撞地徘徊在荊棘川當中,離他能看到的視角越來越近。
他逐漸看清了謝折風的表情。
謝折風神色悲痛,每走幾步,便會滿懷期待地顫抖着手扒開團在一起的荊棘,卻又失望離去。
荊棘川靈氣稀薄,神識不易展開,這樣一點點地找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呢?
謝折風在找什麽?為什麽找得這麽慌張又絕望?
這裏什麽也沒有,只有安無雪的一縷殘魂。
安無雪突然想:他在找我嗎?
不可能的。
安無雪看着謝折風就這樣不知找了多久,口中似乎在呢喃着什麽。
那些千萬年來都沒什麽人願意觸碰的荊棘枝條都被這人折斷,落了滿地。
他逐漸聽清了謝折風在喊什麽。
師兄。
謝折風在喊師兄。
聲音很輕,卻微微發顫,還帶着哽咽。
迎着月光看去,謝折風的眼眶居然有些發紅。
他真的在找我。
他找我幹什麽?我都死了。
他還哭了。
他哭什麽?
我都沒哭呢。
安無雪怔愣間,謝折風離他的視角越來越近。
謝折風似乎也知道自己快要找到這一縷殘魂了,神色愈發期望。
像是渴了多日的凡人看到一滴露水一般。
可就在謝折風靠近的那一刻,安無雪的視線倏地拉遠了——他的視線跟着他當時殘魂所在飄走了。
他不想被謝折風找到。
謝折風的動作僵了僵。
但謝折風沒有離開。
謝折風居然繼續找了下去。
他的師弟一如先前,繼續循着可能的方向找下去。
荊棘刺得這人的衣裳如同褴褛,發簪不知被勾到了何處——狼狽得和安無雪記憶中的師弟全然對不上。
安無雪不明白。
修士魂滅便是徹底消亡,他雖不知道自己為何成了宿雪,可是當時,他只剩這最後一點殘魂,其實已經算是死了。
這一縷殘魂成不了氣候,謝折風若是想他死,這一縷殘魂滅不滅,都沒有區別;謝折風若是想他活,這一縷殘魂也一點用沒有,終究會在悠長歲月中消散殆盡。
有什麽好找的?
說我罪有應得的是你,用出寒劍氣滅我生機的是你,死後哭喪的也是你。
他一點兒欣慰都沒有。
他分明沉在神魂記憶中,卻仍覺得心口被扯開了一般。
萬箭穿心而過,卻紮不進他已經空蕩的心尖。
他見謝折風就這樣重複着先前的舉動。
又不知過了多久。
朱衣男子提劍而來,直直沖到謝折風面前,質問道:“謝出寒,你這是在幹什麽!?”
是戚循。
“所有人都看到了你渡劫的劫雲,等着你以仙者靈力肅清天下濁氣,你卻躲在荊棘川做這些無用之事!”戚循厲聲道,“安無雪就是活着,瞧着你這樣也避之不及。”
唔,還真給戚循說對了。
但謝折風顯然不想聽這些話。
這人站直後,倏地喚出本命劍,出寒劍鋒刺過浮空,徑直朝着戚循而去,竟然直接刺穿了戚循的肩骨,将戚循釘在了後方的荊棘之上!
戚循“嘶”了一聲,眉頭微皺,卻沒有呼痛,只是低頭看了眼自己染血的肩,冷笑一聲。
“怎麽,想和我清算安無雪的事情?是我帶人在荊棘川找到的他,但是最後不是你出手的嗎?要清算,仙尊也該先清算清算自己吧?”
“……”
安無雪眼前又是一黑。
再度睜眼時,他的意識重新回到雲劍門破敗的小山峰中。
剛才所見的一切,不過都是千年前的過眼雲煙。
“安無雪”死了千年,他現在的名字叫“宿雪”,正随着謝折風的化身來此查雲劍門滅門一事。
他仍靠在山石旁,手中還拿着金色樹枝,樹枝之上流淌的金色稍稍淡了一些。
養魂樹精對他失效了。
他怔怔地坐着,盯着掌心之上足以引起修真界高手争搶的小小樹枝,神色空白。
他本意只想讓養魂樹精對他失效,卻沒想到看到了自己都不曾知曉的死後。
謝折風和戚循是在幹什麽?
哪有生前指劍相對,死後奔走哭喪的。
他活着,是一個千夫所指的大惡人,死了呢?是他人口中“可惜誤入歧途”的落月首座,是曾經相識之人偶爾思懷用以寬慰自身的亡者嗎?
他看不懂。
算了,也沒什麽好看懂的。
何必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他将養魂樹精塞回靈囊中別于腰間,緩緩站起,用靈訣除去身上泥塵。
生前死後在神魂中只閃過幾瞬,可他看得疲憊至極,正待看看宿雪靈囊中有沒有适合的靈藥,助他恢複。
這時,一陣冷風刮過,送來身後陰恻恻的聲音:“哪來不長眼的小仙修闖進來了……”
安無雪回過身。
只見一個全身已經僵直、臉上泛着青黑的人站在那裏,那人的穿着和雲舟雲堯穿的雲劍門弟子服飾很像,可不論是那人身上的濁氣還是說話的方式,顯然都不是雲劍門弟子。
是個操控他人屍體的魔物。
這魔物道行不深,和方才那操控雲劍掌門屍體的魔物不一樣。
是被養魂樹精生效造成的靈力波動引來的?
他不着聲色地打量着,挑眉:“兩界的魔修有好幾種,一種是中途修濁入魔的修士,一種是生于濁氣的天地之靈,最後一種,是靈寶化作的妖物。”
“天地之靈修行一日千裏,各個都非凡俗,不會輕易出現。而你要借他人屍身,也不是修士入魔。那麽……”
“你的本體是什麽妖物?”
那“人”愣了愣,壓着嗓音道:“辟谷期的小仙修,知道的還挺多。你手上拿的東西靈力波動如此濃郁,是什麽寶貝?”
它又瞧了瞧安無雪的面容,舔了舔嘴唇,“真好看的一張臉,比我現在用的身體好多了……”
妖物一步步朝他走近。
安無雪站在原地,毫無慌亂之意。
謝折風不在,四下無人,他連演都懶得演一下。
在那魔物離他只有七尺近的那一剎那——
他稍稍側身,以雷霆之勢,折下了身旁矮樹的粗枝。
宿雪的身體剩不下多少靈力,盡皆在這一刻被他催動,凝彙于粗枝之上。
妖物不當回事,譏笑一聲,輕而易舉地擋下了安無雪的攻勢:“你連把靈劍都沒有呢——啊!!!!!”
粗枝斷裂,安無雪渾身靈力近乎幹涸。
他面色一白,整個人都晃動了一下。
可那妖物的樣子比他還慘,竟雙手抱着頭倒在了地上,嚎叫不止。
“你、你——你不是辟谷期!”
“冤枉了,”他說,“我确實是。”
宿雪這廢柴身體能有什麽修為?
靈力一擊只是虛晃一槍,他出手的那一刻,神識便已經刺破了那妖物靈識。
他深吸一口氣,站穩了些,這才稍稍撤回神識,沉靜問道:“你是什麽妖物?”
妖物卻問:“你、你是誰?”
真是不配合。
安無雪嘆了口氣。
他将宿雪那所剩無幾的靈力彙集于指尖,托起那妖物,拉至自己面前。
對方驚駭不已。
他說:“我問話一般不喜歡問第二遍。”
他的神識再度刺入那妖物靈識,這一次卻沒有一擊即退,而是化作利刃,一點點割開了對方的魂魄。
“啊啊啊啊啊——!!!!”
這樣的慘叫安無雪上一輩子聽了不知多少,心中毫無波瀾。
他靜靜看着,雙眸幽沉,神色平緩。
他本想一點點割,可鏡妖的慘叫聲太鬧耳朵,他歪了歪頭,輕巧地切下了那妖物的魂魄一角,直接攪碎。
神魂碎裂之痛,是身體發膚之痛的千倍萬倍。
“啊!啊啊啊啊!!!我說,我說!”
“我是鏡妖……”
“你怎麽在這裏?”
“我只是一個小妖,這裏死了很多修士,怨氣濁氣很多,所以我和其他小妖一起跟着那個修為最高的鏡子一起進來的。”
原來如此。
鏡妖。
難怪能造出幻象,還能操控亡者屍體。用的應該都是鏡像相關的靈術。
“你說的那個修為最高的鏡子是什麽境界?是它滅了雲劍滿門,将此地造作魔修腹中之地?”
“這個我不知道啊,我就是進來分杯羹……”
安無雪還想問點什麽,稍稍攤開的神識突然探查到了幾個人在靠近。
但來者身上沒有魔氣,只有一個是小成期的修士,剩下幾個甚至和他一樣,只是堪堪入道的辟谷期。
仙修?
雲劍門內居然還有仙修?
他眉頭一皺。
他松手撤回了靈力。
宿雪身體已是強弩之末,他剛松手,整個人便向後仰去,靠在了山石之上。
妖物剛踉跄着後退了幾步,那幾個修士便圍了上來。
一個女修攔住了那妖物的退路,其中一個男修道:“師姐,真的有人!”
其餘幾人過來扶住安無雪。
那幾人也都穿着雲劍門弟子服飾,衣裳已經有些殘破,但身上卻沒有任何濁氣,用的還是仙修的靈力。
……是雲劍門幸存的弟子?
扶住他的雲劍門弟子問他:“這位道友,你沒事吧?你是怎麽進來的?還有其他人嗎?你和這妖物……”
鏡妖剛被割了神魂,此刻還有些恍惚力竭,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安無雪咳了咳,虛弱地說:“我是來查雲劍門異樣的,結果一進來就遇到了這個東西,險些喪命于它手,幸虧幾位趕來……”
鏡妖:“???”
它還沒來得及伸冤,為首的女弟子手中靈劍一揮,登時絞滅了鏡妖生機。
鏡妖倒地,失去濁氣支撐,本該腐爛的屍體開始瞬間泛出屍斑,不過片刻便爛成了一團腐肉與白骨,散發出腥臭之味。
女弟子皺着眉後退了幾步,有些驚訝道:“怎麽這麽好殺?”
安無雪:“……”
他趕忙又咳了幾聲。
幾人注意力立刻落在了他的身上。
為首的女弟子幾個健步上前,握起他的手腕,探了探他的經脈。
她臉色漸漸凝重,給他塞了一顆丹藥補充靈力,沉肅道:“他體內靈力都空了,快些帶他回去。”
回去?
安無雪沒說話。
他強行用宿雪的身體同妖物交手,确實損了身,此刻渾身經脈都一抽一抽地疼着。
他幹脆裝作半昏半醒,順着那些人的攙扶,跟着那幾個雲劍門的小弟子走。
幾人将他帶到了不遠處的一個殘破的小院之中。
小院外側立着遮蔽氣息和阻隔濁氣的靈陣,裏頭有一個主院,還有不少房間。
進去之後,又有幾個看上去年紀尚輕修為也不高的弟子湊上來,一共有六人。
安無雪跟了一路,聽那幾人交談,大致明白是怎麽回事。
這幾人是雲劍門幸存的弟子,滅門之時被門派裏大成期的長輩藏在了雲劍門一處不起眼的山峰的小院裏,還在小院外為他們立了隐蔽的靈陣,他們這才幸免于難。
可他們當中修為最高的就是那個小成期的女弟子雲皖,六個人加起來都破不出幻境,也不是那為首的大魔的對手,所以他們只能藏在這邊茍延殘喘。
安無雪落于此處之時,他們發現有別的仙修,又探查到那鏡妖不過小成期,這才敢出現。
雲皖本想問安無雪點什麽,可安無雪面色慘白,氣若游絲,身上靈力空空蕩蕩,意識不清的樣子,她欲言又止了一會,幹脆将安無雪先安置在了一處無人的空房中。
“不行,靈力還是空的……”雲皖探完他的經脈,皺着眉翻找起剩餘的丹藥。
安無雪知道自己的情況,補充靈力的靈藥根本聊勝于無,他稍稍睜眼,撐着要坐起來,虛聲說:“我——”
倏地。
他左手手臂突然灼熱發燙,全身力氣都在瞬間被抽空,剛坐起身子便渾身一軟,猛地往地上一跌。
糟糕。
爐鼎印!
他先前耗盡靈力,神魂倦怠,爐鼎印沒了靈力流動支撐,發作的比以往都快。
雲皖一驚,趕忙上前問:“你醒了?你怎麽了?”
她剛将他扶着坐起,“咦”了一聲:“你身上怎麽這麽燙?”
她目光一轉,正好落在安無雪臉上,見到安無雪臉頰泛紅,她竟是出神了一瞬,趕忙別開眼退開了些。
安無雪深吸一口氣:“我叫宿雪,你們認得我嗎?按理來說我和你們雲劍門還算有些淵源……”
雲皖和那幾個弟子全都面露茫然,顯然不曾見過宿雪。
他擡手,掀起了自己的手臂。
那是正在發燙的爐鼎印。
安無雪暈乎乎的。
他自己的靈囊裏其實還放着謝折風給他用來傳音的天涯海角符,但他不能用。
他只能不抱希望地問:“這個印記可能出自雲劍門,雲道友可知曉解法或是抑制之法?”
雲皖微愣。
那幾個弟子也露出了別樣的神色。
雲皖又看了一眼安無雪,欲言又止道:“這是……爐鼎印?”
安無雪坦然點頭。
“我從未見過這種落印手法……”
果然如此。
安無雪已經有所預料。
“師姐!”屋外,突然有一個弟子着急地喊道。
雲皖同另外幾個弟子相視了一眼,沒時間理會安無雪,幾個人全都一窩蜂跑出屋子。
安無雪經脈抽痛,偏生全身熱意湧動,兩種感覺拉扯着他。
他幹脆摔碎藥瓶,用瓷片割破手臂,血腥味與刺痛感同時湧出,拽回他的思緒。
他立刻散開神識,正巧聽到那喊話的弟子在屋外見到雲皖,着急忙慌地說:“我們這裏恐怕藏不久了!”
雲皖一驚:“怎麽了?”
“我剛才出去放風,又看到一個操控着其他師兄身體的魔物在山腰上巡視,似乎在找什麽。那些魔物是不是知道我們這有人了!?”
雲皖沉聲道:“大概是了。裏面那位宿道友既然進來了,想必是驚動了一些魔物的,而且我們剛才殺了那個鏡妖之後根本沒看到碎裂的鏡子本體,鏡妖本體多半在別的魔物那裏,別的魔物看見鏡子碎了,猜到我們這裏有貓膩……”
“那怎麽辦?那個在附近的魔物要是個大成巅峰,法陣根本瞞不住。要不然我們出去和魔物拼了!在這邊茍延殘喘了兩個月,我一想到師父他們我就……我受夠了……”
“……”
那些人說話刻意壓低了音量,可安無雪有神識相助,在屋內聽得一清二楚。
他調息了片刻,忍着爐鼎印帶來的綿軟,咬牙喊道:“雲皖道友,可否再進來一下?”
屋外,雲皖聞言轉身,其中一個男弟子不悅道:“師姐,這都什麽時候了,還管他幹什麽?剛才我們也看到了,那可是爐鼎印,身上有爐鼎印的修士能是什麽正經修士?你還給他丹藥,我們自己都沒多少可以用了……”
“師弟!”雲皖呵斥道,“莫要以區區一個靈印斷定他人秉性。他受了傷,正缺人搭把手,喊我也在情理之中。”
那幾個弟子登時不說話了
她迅速拿了幾枚補充靈力的丹藥,這才重新走進來。見到地上的碎瓷片還有安無雪手腕上的傷痕,她驚詫道:“宿道友,你……”
安無雪只說:“可否關一下門,我有些話,想單獨和你說。”
雲皖猶疑片刻,見安無雪神色堅決,一言不發,她還是用靈力關上了房門,将兩人和其餘弟子隔絕開。
安無雪這才說:“我現在無力是爐鼎印導致的,丹藥能補充的靈力杯水車薪,你們既然沒有多少丹藥,不必浪費在我身上。”
雲皖呆了呆,猛地意識到了什麽:“你聽到我們剛才在說什麽了?辟谷期沒有此等神識,你——”
“我說了我是來此探查的。落月峰已經知曉雲劍門之事,進來的不止我一個,有他在,你大可放心。”
“……他?宿道友,你說的人是?”
“他遲早會找來這裏,眼下沒來,多半是他那邊有想查之事耽擱了。”
安無雪指尖輕觸自己手腕上的劃痕,直接就着血跡在一旁的茶幾桌上畫了起來。
他說:“我怕是撐不了多久,長話短說。我剛才用神識探查過隐蔽你們的靈陣,靈陣是大成期巅峰的修士落下的,其中有這幾處漏洞,你按照我畫的方式在四方稍加修改,就算是渡劫期的魔物來此也能遮掩一二。”
雲皖趕忙幾步上前,低頭看着桌上血跡畫出的陣法的輪廓。
她看着,神色愈發震驚。
“你……宿道友,你,你這……”
安無雪問她:“記下了嗎?”
他一改剛才那些弟子在場時的溫和之色,言語稍厲,雲皖登時不敢怠慢,下意識趕忙點頭道:“記下了。”
他一揮衣袖,抹去了桌上的血跡。
“雲姑娘,”他說,“我聽你與同門相處,知你是個懂分寸知進退的……”
他忍着爐鼎印的發作,頓了頓,繼而問道:“所以,我問你,這陣法是誰布下的,為何連渡劫期都能欺瞞一二?”
雲皖低着頭,躊躇道:“是……是門內的長輩們隕落前費盡心力一同悄悄布下的,和宿公子無關……”
“你們救了我後沒多久我便昏迷不醒,因此什麽事都做不了,對嗎?”
“對……”
安無雪輕輕點頭。
“宿公子手上的傷……”她探上前,想給安無雪敷藥。
安無雪卻擡手攔住了她:“那魔物随時會找來,你先去加固陣法。還有……我現在的狀況有些特殊,如無必要……”
他不想被一個千年後的晚輩看到自己印記發作的狼狽。
“我不會進來打擾宿公子。”
她也知輕重緩急,把靈藥放到一旁,無聲地退下了。
房門關上的那一刻,灼熱感再度排山倒海般襲來。
安無雪依靠着床欄,悶哼一聲,閉上雙眸,漸漸模糊了意識。
時間悄然而逝。
雲皖用了安無雪教的方式,偷偷加固了陣法。
來此地巡視的魔修當真什麽也沒有發現,狐疑地在附近徘徊了一段時間之後便離去了。
其他弟子紛紛松了口氣。
有人這時才有心思想起安無雪:“師姐,要不要進屋看看?那個爐鼎到現在都還沒聲響——啊!”
雲皖手中靈劍尚在鞘內,她握着劍柄以劍鞘杖打說話的弟子,沒好氣道:“不會說話嗎?”
弟子被打得膝蓋一彎,半跪了下來,被自家師姐突如其來的脾氣吓得不敢動,唯唯諾諾道:“我是關心那位宿公子的身體,他之前看上去力竭了……”
雲皖也有些擔憂地看了看緊閉的房門。
片刻,她還是說:“也許只是在休息。他若是有事,應當會喊我們。”
他們說着,雲劍門構築而成的幻境入夜了。
安無雪已經意識不到自己忍耐了多久。
他一直緊攥雙拳,抓得衣裳都扯出痕來,下唇也被他咬破了。
他昏昏沉沉又灼熱難受之時,隐約聽見開門聲傳來,有兩人的腳步聲交疊,來者一前一後,一男一女。
走在前面的似乎是雲皖。
女子的聲音小心翼翼的:“前輩可是宿公子說的來援之人?宿公子在屋內昏迷一整日了,看上去不太對……”
“籠罩此處的陣法是誰為你們布的?”
是謝折風化身的聲音。
雲皖緩緩說:“出事之時,宗門被歹人封鎖,我們出不去。掌門和門中長輩拖住了兇手,偷偷将我們藏在了這裏,這是那時候落下的,只是掌門他們似乎都……”
謝折風瞥了她一眼。
雲皖死死低着頭。
他又問:“我記得雲劍門修為最高者,只有大成期巅峰——竟也可以布下欺瞞渡劫期的陣法?”
“是……我們有一位擅長法陣的師叔……”
謝折風收回目光。
他已行至床前。
安無雪眉頭緊皺地蜷縮在一角,左手手腕、印記下方之處,一道銳物劃傷的傷痕已經結了血痂。
受傷的手抓着床欄,手的主人雙眸緊閉,臉頰緋紅,紅色從耳根蔓延至脖頸……
爐鼎印牽動雙方,謝折風喉結一滾,迅速撇開目光。
雲皖在一旁站着不敢妄動。
謝折風在床邊坐下,伸手要拿過安無雪的手腕,為他壓制爐鼎印。
還未觸上衣袖,安無雪似是感受到了謝折風的靠近。
靈力氣息吸引之下,床上的人輕輕顫動着,意識朦胧地往他這邊靠。
可就在謝折風觸到衣袖的瞬間,安無雪猛地一僵,近乎本能地往後縮,似是竭盡全力想要避開謝折風這個爐鼎印所有者的接近。
謝折風抓了個空。
他蹙眉,不知為何心中空了一瞬,像是被什麽東西揪了一下。
他再度伸手。
蜷縮在床上意識不清的人退無可退,繃緊身體,縮在牆角。
謝折風抓到爐鼎印所在之處的瞬間,安無雪身體一抖,倏地掙動起來。
這掙動太沒力道,謝折風輕輕抓着,床上的人根本抽不出手。
靈力交彙,冷息與溫熱相撞。
謝折風呼吸放輕,望着一旁的床欄,感受到手中抓着的人終于漸漸平靜下來。
爐鼎印平息,安無雪終于睡了下去。他仍蜷在牆角,謝折風幹脆順勢将他拉到了床中,讓他躺着,這才松手。
片刻。
安無雪臉上緋紅漸消,睡着之後也乖巧了許多,不再動彈。
謝折風挪完人,這才瞧見安無雪下唇被自己咬破了好幾處。
莫名的酸澀感淌過他心間。
捱至如此境地,為什麽不給他傳音?
他皺着眉,掐出法訣,靈力覆過安無雪外露的所有傷痕,眨眼間,兩處傷口盡皆完好如初。
床上的人似是終于沒了痛楚,突然發出一聲夢呓。
“……疼。”
疼?
疼什麽?
還有哪裏有傷?
謝折風側耳細聽。
“……我好疼……”
他神色一震。
安無雪不知是夢到了什麽,只呓了這麽一句話,便徹底安靜了下去。
屋內重歸寂靜。
燭光晃蕩,窗葉在輕風中輕敲窗框。
謝折風坐在床邊,凝望半晌。
安無雪雙眸緊閉。
可謝折風驀地想起進照水城當晚,這雙眼睛裏滿是盛世光華,東張西望的,似是對這已經繁盛了幾百年的世間充滿好奇。
雲劍山門前,同樣是這雙眼睛,盯着裝着養魂樹精的靈囊,眼神滿是抗拒。
他先前讓對方拿養魂樹精,是因為自己不便,也是因為宿雪确實不像個毫無閱歷的凡人,他正好試試對方。
可如今……
一個毫無根據、不可思議的猜想冒出。
他神色一空。
他看向那挂在安無雪腰間的靈囊。
“你過來。”他說。
雲皖反應了一下,卻沒聽見別的動靜。
她猛地擡頭:“前輩是說我嗎?”
她趕忙湊上前。
謝折風把靈囊從安無雪腰間解了下來,思忖一瞬,還是說:“你把這個靈囊裏的東西拿出來。”
雲皖面對安無雪的時候還敢說上幾句話,面對謝折風是大氣都不敢喘,一肚子疑問也不敢問,只能照做。
她從謝折風手中拿過靈囊,将裏面的東西拿了出來。
那是一根泛着淡淡金光的樹枝。
她拿在手中,只覺得神魂格外舒緩,好像是個安神的靈物。
雲皖不知自己正拿着兩界至寶,聽謝折風問:“他動過此物嗎?”
雲皖輕眨雙眸,不假思索答道:“不曾。”
“你把這個放在他手上。”
“是。”
她只當謝折風是在拿安神的東西給安無雪安眠,生怕擾了安無雪,小心翼翼地上前,費了點勁,好不容易攤開安無雪攥着的手。
正待放下。
“等等。”謝折風又喊住她。
雲皖動作一頓:“前輩?”
不知為何,她一個小小門派的小小弟子,居然從謝折風這樣深不可測的修士的話語中,聽出了些許緊張之意。
——這位落月峰來援的前輩抓着配劍的手都用力了好多。
謝折風足足等了一刻鐘。
安無雪那句夢呓之後再無動靜,養魂樹精在雲皖手中泛着淡淡金光。
燭火跳動,一如人心。
他終于說:“放。”
雲皖俯身,輕柔地把金色樹枝放在安無雪掌心之上。
養魂樹精放下的那一刻,謝折風死死地盯着金枝。
他似是回到了年少還未大成之時,手中的劍沒有分量,什麽風雨都能摧折。
他連呼吸都忘了,只是死死盯着。
可……
——什麽動靜也沒有。
養魂樹精仍然泛着淡淡的金光,光芒沒有一絲變化。
四方燭火仍在緩緩灼下蠟淚,夜風不絕。
謝折風眼神一滞。
他抓着春華劍鞘的手倏地松了力道。
半晌。
他漸漸露出失望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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