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死者们
那时摄人心魄的光景,铅灰的云层间有缤纷的华彩所流经着,它们相互纠缠盘旋,蔓延至了海平面之下,铸就成通往世界尽头的光轨。伯劳痴迷地望着这一切,直到脚下甲板的剧动将他从迷醉之中唤醒。平静的角鲸号剧烈地晃动了起来,引擎的轰鸣打破了漫长的寂静,炽热的蒸汽源源不断地涌出,伯劳踉跄了几下,最后抓紧栏杆稳住了身形。内心的欢愉还在蔓延,可敏锐的心神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视线内的光景微微扭曲,伯劳觉得自己这是产生了幻觉,他抚摸着冰冷的栏杆,按理说它是“冰冷”的才对,但现在皮肤上没有任何感觉传来,如果不是伯劳用视力确认了自己正抓着栏杆,他都无法确定栏杆是否真的存在。欣喜在瞬间消失了,伯劳咬紧了牙关,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正被侵蚀影响着,感官被缓缓地扭曲。视觉出现了些许的幻觉,触感正在被剥离,伯劳尚不清楚他其他感官被影响了多少,也没有时间去给他探究这些了,缓和了稍许,伯劳便冲回了船舱内,返回了自己的房间。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职责,士兵去作战,将军去指挥,而记录者要确保这里发生的一切能被记录、且传播出去。伯劳不清楚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他把自己整理好的文件全部塞进了防水文件袋里,好在自己这些天一直在进行简化,需要带的东西并不多,他把文件袋贴紧胸口收起,拿起枪械再走出船舱。此刻角鲸号不知为何开始了全速前进,它就像活过来了一样发出愤怒的低吼,劈开眼前的冰层与海浪,无可阻挡地前进着。船只与冰层撞在了一起,全额出力下冰层被一点点地碾开,这也导致了角鲸号不断地颤抖,伯劳几乎没法在甲板上站稳,只能抓紧一旁的凸起,好让自己不会滑出去。这仿佛是一场狂欢,漫长的绝望里人们终于找到了航道,就此陷入无比的狂热之中,伯劳能听到那些怒吼声,船员们放声欢呼着。这是工业的伟力,自然的力量再也无法阻止他们前进……可伯劳觉得有些不对,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又说不明白,可能是被侵蚀影响的原因,他的脑子浑浑噩噩的。心底有什么声音呼唤着,它在警告着自己,可伯劳听不清,他用尽全力也听不清那声音!伯劳愣住了,他听到了。那是无比细微的声响,它被怒吼声、引擎声、破冰声所掩盖,就像在土壤黑暗里生长的幼苗一样,缓慢地降临在这世界上,一点点地掘开碎石,暴露在阳光之下。新生的它发出了婴儿般的啼哭。一瞬间刺耳的尖叫声填满了伯劳的听觉,他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听到,但至少这对于他而言无比的真实,声音抓挠着他的耳膜,切割着他的神经。不……这不是什么尖锐的哭声。伯劳整个人因耳中的剧痛瘫倒在地上,角鲸号破冰的颠簸中他滑向了边缘的围栏,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船外。好在伯劳最后死死地抓住了围栏,这样他才没能掉进海里,可其他人就没有他这样清醒,虽然视野内看不见,但伯劳能听到一个又一个的落水声。他试着搜寻那些落海者,在今夜这极光的协助下,黑暗的海面变得无比清晰,它们就像镜面一样,倒映着穹顶的星光之彩。伯劳看到了。角鲸号的两侧是被压开的冰层,破碎的浮冰间穿插着漆黑的海水,可现在整个海面都沸腾了起来,海水裹挟着碎冰,激起的浪花反复地拍打着船身。在极光照耀下,伯劳看到了藏在黑暗中的怪异们。那是数不清的、惨白的、被泡肿的手掌,随着角鲸号破开冰层与海水,深居在黑暗海床之中的它们也得到了重见天日的机会,与那浪花一同拍击在船身上,用细长且坚韧的指甲用力地抓挠着铁甲的表面,留下一道又一道或浅或深的划痕。这便是伯劳所听到的尖锐哭声,成千上万的指甲一同抓挠着,激发出令人恐惧的尖鸣。“在那黄昏之际,巨船纳吉尔法会破开大海,那是由死人的指甲做成船,上面满载神的敌人……”虔诚的低语在伯劳的身边响起,将他从下方的疯狂之中拯救,伯劳看向身旁,那是一个依靠在围栏上的维京人,他直直地盯着伯劳,那眼神令他恐惧。“预言被印证了……”维京人喃喃自语着。脚下这艘钢铁的大船被死人的指甲所托起,他们行驶在死人的国度之上,沿着光轨前往那神秘的尽头。“怎么回事!”伯劳对着维京人大吼。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头顶是光轨因何而起,眼下这沸腾的海面、还有这些诡异的亡者们又是怎么回事?伯劳可不相信这是什么幻觉了,在这死亡的威胁下,他清醒的很。“你们不是很了解寂海吗?这是怎么了!”伯劳费力地爬起来,不知何时寂静的夜空也躁动了起来,伯劳感受到了迎面的微风,而这风还在逐渐地猛烈起来。“不……我们要阻止黄昏,纳吉尔法必须留在这里,它不能再前进了。”在维京人的眼里,脚下的角鲸号俨然成为了带来灾难的巨船纳吉尔法,他的话令伯劳感到一丝不妙,伯劳当即举起枪指向了他。维京人没有理伯劳,他抽出了腰间的两把战斧,双手握着战斧稳稳地站在甲板之上,他似乎是在低声祷告着什么,下一刻怒吼着跃出。“瓦尔哈拉!”伯劳听见他是这样吼道。维京人握着双斧砍向伯劳,伯劳情急之下扣动了扳机。可就在这时角鲸号似乎撞到了什么,这次的颠簸比以往还要剧烈,伯劳的子弹打空了,他整个人直接被甩出了角鲸号。就在这生死之际,伯劳看到维京人的身影矫健,长年在长船上的搏杀,让这些维京人早已掌握了如何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保持平衡。战斧砍断了血肉与骨骼,腥臭的血气在瞬息间弥漫。他要杀的不是伯劳,不知何时已经有死者爬上了角鲸号,它们的外形似人,体型消瘦的,大概是长年处于低温之中,关节僵硬变形,动作迟缓很多。维京人疯狂地斩杀着这些死者们,同时不断地发出振奋地战吼,这样的情景在角鲸号的其他地方也有发生,能听到有战吼在回应着他。之后发生什么,伯劳大概是看不到了,整个身子腾空,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还有那些尖锐的摩擦声,估计再有不到三秒的时间自己就会掉进海里,被那些狰狞的亡者撕成碎片。伯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居然会这么轻易地死去,这样想着,他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船身上,伯劳觉得自己的鼻梁被撞断了,但好消息是自己似乎停止了下坠。抬起头,那人关键时刻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他力大无穷,就这么硬生生地将伯劳拖了起来。“威尔格达森领主?”伯劳被丢在了甲板上,他费力地站起来,有些不敢相信。“我记得你,那个记录者。”领主冲伯劳微笑,也不知道他的心脏到底有多大,这种情况下都能笑得出来。弗洛基·威尔格达森领主,这次对寂海行动的领航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是维京人之中对于寂海最为了解的一个人,此刻他正全副武装,身上披挂着兽皮与盔甲,手中握着战斧,就像一个野蛮的原始人。“伯劳,谢谢。”伯劳擦了擦鼻子上的血,检查了一下自己怀中的文件袋,握着枪械跟上了领主。“这是怎么回事?”在伯劳看来这个领主还算是有脑子的那种人,至少可以交流,而不是像刚刚那个神叨叨的维京人一样,讲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突然砍了起来。“死者们,死人之国的国民,它们本应该沉睡在黑暗的海床之中,被冰冷的砂砾所掩埋。”领主大步向前,在他的巨力下战斧所向无敌,死者们被轻而易举地砍杀,断肢与尸骸被丢入海中。他猛地停步,带着转过身带着怒气对伯劳说道。“它们本该一直沉睡在那里,可你们的人吵醒了它们。”“吵醒……”伯劳咽了咽口水。寂静,这里是绝对的寂静,没有风、没有浪花、没有生命,有的只是绝对的寂静,可刚刚那轰鸣的引擎声打破了寂静。“这确实是我们的失误,我没想到这会如此地……灿烂。”兰斯洛特一边朝这里走来一边仰着头,他望着这片璀璨的极光,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还在微微地变化着,就像群星的色彩般斑斓。“我们检查过了,是大副做了这些,他被侵蚀影响的太深,这瑰丽的极光让他失去了理智。”兰斯洛特的神情压抑。“他人呢?”领主问道。“已经死了,我杀的,抵达时,他已经出现了异化,”在兰斯洛特说着的同时有更多的士兵涌上了甲板,他门装备精良、枪声不断,“目前内部的局势已经被控制住了,现在只需要抵御这外界的妖魔就好。”“你们管这东西叫做妖魔是吗?”领主看了一眼那些在海里翻腾的东西。“差不多,和你们的神话传说不同,在我们看来这些家伙都是有迹可循、真实存在的东西。”兰斯洛特说的很轻松,可他内心的压力可没轻多少。在净除机关的认知之外,这片诡异的海域里居然有这么多妖魔,而且这似乎只是冰山一角而已。领主看了一眼角鲸号的前方,和之前所经过的、布满浮冰的海域不同,前方是一片无际的白色冰原。角鲸号挺进了冰层之上,这也是刚刚那剧烈颠簸的来源,角鲸号正压着冰层前进,这种情况下他们很难转向,更不要说还有这么多妖魔在附近。“我们吵醒了这片海域,接下来会有更糟糕的事发生。”领主心悸地说道,他能感受到,风变得汹涌了起来,还有随之而来的寒气……或许这光轨指向的是死亡。“那么就想办法解决,之前我们迷失在这片海域里,现在航道已经出现了,跟着走就好了。”兰斯洛特说。“怎么,你要继续前进?”领主觉得他疯了,但的承认,领主心底喜欢这样的疯狂。“不,是返航。”兰斯洛特抬起手,指向夜空之上的光轨,它横跨了天际,指明终点的同时也指明了起点。“跟着它返航。”领主没有说话,但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变化,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头顶的光轨,随后又落在了兰斯洛特的身上。两人目光没有任何遮蔽,就这么直接地交接在了一起,无论是阴谋还是诡异,在这一刻都变得透明。兰斯洛特就好像知道领主在想什么一样,他尽可能地露出笑容,然后握紧了腰间的手枪。“我们的任务只是收集寂海的情报,没必要把所有人的命都搭上,而你也只是我们的雇员而已,你没必要那么‘拼命’。”“我知道……”领主低声回应着。这突然肃穆起来的气氛让伯劳有些不适,他就像个局外人一样,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坚固的冰层阻碍了角鲸号的速度,它的行进变得缓慢了,死者们趁此机会得以更快地爬上了甲板,枪声与战吼声不断,虽然血气浓重,但此刻优势还在人类这一方。“那你还在犹豫什么呢?弗洛基·威尔格达森领主。”兰斯洛特喝道,他希望领主能保持清醒,做出正确的选择。领主也确实做出了反应,他一副恍然清醒的样子,似乎他刚刚只是被侵蚀影响,他接着说道。“啊……对,你说的对,我们确实该返航了。”弗洛基·威尔格达森这样说着,下一刻从盔甲间抽出了一把沉重的左轮,谁也想不到在这个像极了原始人的家伙身上居然还藏着枪械,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兰斯洛特。银白的弹巢上刻画着鬼神,金属的表面模糊地倒映着伯劳惊恐的脸,随着扳机的扣动,弹巢应声转动,将模糊的光景绞成碎片。死人的钟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