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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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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人

    2014年年末, 北宛迎來罕見的寒潮。

    連續一周的特大暴雪掩埋了車輛,封堵了街口,以往熱火朝天的小吃街因為氣溫影響人流驟減, 只有室內餐館還在勉強營業。

    紛飛的鵝毛大雪裏,一個人影撐着黑色的傘,在雪裏踩出一條長長的腳印, 沒有在街邊任何一家店停留, 獨自一人, 漸行漸遠。

    熟悉小吃街的人都知道, 每天晚上,這個少年都會從學校門口走到小吃街, 橫穿小吃街, 在江家小面門口拐彎,穿過馬路,走向以老破舊聞名的居民區。

    像是沿着一條既定的路線在前行。

    又像是被困在原地無法離開。

    此時季凡靈已經失蹤月餘, 在學校裏的讨論度越來越低,她唯一的親人早早放棄, 警方也不得不蓋棺定論,認定其死亡。

    只有傅應呈還在尋找,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

    一遍遍沿着她那天晚上的路線, 重複, 再重複。

    他天生是個極端理性主義的人, 從不做無用的事。

    此時卻有股冷靜的瘋勁。

    或許比起堅信她仍活着。

    他只是, 不肯讓最後一個還在找她的人消失。

    仿佛堅持得夠久,總有一天, 他路過街口,會看到想見的人。

    ……

    傅應呈走到小區門口, 停下了腳步,正準備離開,看見小區外停着一輛小貨車,一個中年男人站在小貨車邊和司機争吵。

    男人在搬家,要貨車開到單元樓底下,司機說小區不允許貨車進入,男人就氣急敗壞日娘搗老子的咒罵。

    傅應呈掀起傘沿,看見男人的臉。

    ——季國梁。

    高中季國梁只來過一次學校,那是高一剛開學的時候,他在老唐辦公室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愛人早逝家庭困難女兒可憐,找老唐借錢。

    老唐心軟,當即借了一千,結果季國梁就沒影了,最後還是季凡靈得知了這件事,偷了家裏的錢還給老唐。

    當時季國梁在辦公室痛哭的時候,傅應呈因為聽到季凡靈的名字,所以多看了一眼。

    此時認了出來,神使鬼差地跟上。

    季國梁上了樓,過了會,抱着一紙箱的雜物下樓,摔在路邊,嘴裏罵罵咧咧。

    紙箱裏是高中的課本,作業本,鉛筆,書包,女孩的頭繩,一個在舊物中顯得格外漂亮的相框,相框裏是一名穿着白裙子,眉目溫婉清秀的女人。

    還有一些舊衣服、舊褲子,甚至灰蒙蒙的內衣,垃圾一樣堆在一起。

    “終于搬家了?快滾,滾得好!”一位剛從菜市場買完菜的老奶奶回小區,對季國梁的背影發出痛罵。

    老奶奶蹒跚上前,彎腰,翻了翻季國梁扔掉的箱子:“怎麽全扔了!真喪德哦。”

    “您認識這家人?”旁邊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

    老奶奶擡頭,發現頭頂多了柄黑色的傘,替她撐傘的少年高挑好看,臉上沒什麽表情。

    “我住他家對門。”老人終于找到一個發洩口,“這家媳婦死了,丈夫又是個賭棍,白天睡大覺,晚上聚一群人鬧得震天響,吵得我夜夜睡不着。”

    “兩人就一個女兒,出車禍死了,才死多久啊,這混賬玩意把凡靈的東西全丢了!你那些破爛才該扔掉!”老人沖着樓上大喊了聲。

    “凡靈。”少年很輕地咬字。

    “……是啊,小姑娘在讀高中,本來明年都高考了。有時我拎不動大米,她就幫我搬上樓,還跟我道歉說他家影響睡覺了,我說那又不是你做的事,對吧?哪輪到你來道歉。”

    “多好多乖一小姑娘,結果,哎……哎!”

    老奶奶欲言又止,恨恨跺了下拐杖:“這混賬隔三差五就打她!”

    空氣安靜了一瞬。

    冰冷的雪落在傅應呈漆黑的睫毛上。

    少年沒有搭話,老人還是嘟嘟囔囔地講了下去:“我就是看不慣他這個德行,打孩子算什麽玩意,你不知道有時候他打得……真造孽啊。”

    “有次我以為要出事,找了居委會,還報了警,結果警察說只能警告教育,那之後他變本加厲,反而害了凡靈,我又不敢報警了。”

    “老天不開眼,怎麽死得不是他……”

    絮絮叨叨的蒼老嗓音,逐漸消散在風裏。

    良久,少年彎腰接過老奶奶手裏的菜,嗓音幹澀:

    “我送您上去。”

    因為房東用押金要挾,季國梁不得不把自己的東西全部搬走。

    此時季凡靈家裏空空蕩蕩,只剩被煙熏黃的牆。

    看不出任何她存在過的痕跡了。

    老奶奶回到家,吃了飯,又看了會電視,開門準備丢垃圾的時候,驚愕地發現,那名撐傘的少年竟然還站在樓道裏。

    他就這樣定定站在季凡靈家門前。

    肩膀單薄,凍僵的脊背如弓弦繃緊,幾乎像是要繃斷了。

    “小夥子,還沒走啊?”

    老人勸道,“樓道裏太冷了,走吧,沒什麽好看的了。”

    傅應呈動了動唇,沒說出話,只是艱難又沉啞地應了一聲,垂下早已澀痛的眼。

    ……

    原來這世上,還有比故人離去更痛苦的事——

    等她死了,你才發現。

    她活着時也并不幸福。

    *

    女裝店。

    等店員離開後,季凡靈在試衣間裏,掀起衣服,對着鏡子,左右轉着看了看。

    她早就不把傷疤當一回事,以至于都忘了,自己的身體,是會把人吓出尖叫的模樣。

    大概真的……

    很醜吧。

    女孩面無表情地理好衣服,走出試衣間,注意到不遠處傅應呈投來的目光。

    季凡靈覺得傅應呈不是那種逛一整天街的閑人,自己也并不享受消費的過程,索性直截了當道:“就這件吧,你覺得呢?”

    傅應呈沒有回答,起身去結賬,對收銀員平靜道:“剛剛她試過的,都包起來。”

    季凡靈一個猛回頭:“啊?”

    店員一愣:“包括一開始您拿的短款羊羔夾襖和深咖色毛領大衣麽?”分別是白色的那件,和長毛的那件。

    傅應呈:“是的。”

    季凡靈:“啊???”

    傅應呈無視她在旁邊使眼色,繼續問:“有配套的褲子麽?”

    “有的有的,搭配大衣的話,這幾條都蠻合适的,半身裙也不錯,s碼要不要試一下?”

    “不用試了。”

    傅應呈聽到還要試衣服,眼裏壓着點不易察覺的煩躁,指尖敲了敲,打斷道,“都包起來吧。”

    季凡靈:“啊??????”

    “好的三件大衣四件上衣三條長褲加兩件半身裙,這邊一共收您……”

    “打住!”女孩制止店員算賬的動作,忍無可忍地拽了拽傅應呈的袖口,“不是說只賠我一件?”

    傅應呈低眼看着她。

    眸子很黑,很深,很沉,能從他的眼裏清晰看見自己的倒影。

    明明一直待在一起,那卻是一種,看向很久不見的故人的眼神。

    像一尊孤獨的,落了雪的黑色雕像。

    季凡靈愣了下,奇怪道:“傅應呈?”

    傅應呈頓了下,掙開她手裏的袖子,看向旁處。

    “……我買衣服呢,是為了我自己的眼睛着想。”和平時明顯的嘲諷不同,這次語氣淡淡的,但莫名讓人覺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不高興。

    就連伸手結賬,都帶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所以,不算在你頭上。”

    *

    季凡靈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不高興,但她發現,傅應呈在給她買了一大堆衣服褲子,又轉向鞋店買了運動鞋皮鞋長靴短靴後,心情微妙地變得好了一點。

    季凡靈不知道傅應呈聽到了店員的對話,更不可能知道傅應呈曾在她死後去了她家。

    她想。

    該不會,傅應呈一直覺得她哪兒哪兒都醜,現在終于逮到機會,把她從頭到腳改造一遍,才讓他終于順了氣吧?

    很有可能。

    季凡靈瞄了眼面不改色付錢的傅應呈,逐漸感到麻木。

    與其送上去被他嫌棄,不如明智地選擇沉默。

    況且,她都得了便宜,還是別賣乖了。不管什麽原因,被送了一大堆過冬的衣服……都很難讓人讨厭。

    感覺今年會是個溫暖的冬天。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下,季凡靈掏出手機,跳出一條新的短信。

    還有一條微信好友申請,來自程嘉禮。

    她愣了下,意識到微信號是和手機號是綁定的,所以被程嘉禮順藤摸瓜找了來。

    不過她并不想加程嘉禮的好友,所以平靜地無視了。

    第二條短信,才是她真正在乎的——

    季凡靈睜大了眼,反複看了兩遍,忍不住跳起來,跑向不遠處的傅應呈。

    她有工作了!

    *

    錄用她的是吉星街的趙三串大排檔。

    臨到年末飯館缺人手,服務員強度高,工作時間又長,大學生們普遍沒放寒假,季凡靈便成功入選,下周一直接入職。

    工作時間是早上十點到下午兩點,短暫午休後,再從下午四點半點上到晚上十點,直到客人全部清場。

    工資到手兩千五,全勤二百,但第一個月試用期只有一千八。

    錢是少了點,好在從傅應呈家小區門口坐3路公交車可以直達吉星街,往返路費花不了多少,還包午晚飯。

    季凡靈覺得沒什麽可挑剔的,畢竟她真正有的只有初中文憑,A大學生證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正式上班後,事情沒她想得那麽簡單。

    她每天要無限重複送花生米,端茶倒水,等客人點菜,手寫菜單,上菜,打包,收盤子,送客,翻臺,見縫插針地掃地,收拾垃圾……忙得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

    工作時間屁股根本挨不到板凳,一天能走足足兩萬步。

    端一盤菜沒什麽,端久了胳膊都在發抖,尤其是煲湯的湯鍋,重得跟鐵錘一樣。

    自從上班以後,她幾乎見不到傅應呈了,兩人的作息完全錯開。

    平時她跟傅應呈的交流都集中在飯點,現在她飯點正好都在工作,傅應呈離開家的時候她還在睡覺,她回來時又很遲,兩人仿佛變成了沒有交集的同居室友,只有偶爾會在深夜碰面。

    這天晚上,傅應呈走出書房,看着季凡靈剛進家門,換了鞋,耷拉着眼皮,走向自己這邊的走廊,微微蹙眉:“都快一點了。”

    “你不也沒睡?”季凡靈打了個哈欠,肉眼可見地疲憊。

    “總比睡了,再被你吵醒好。”

    季凡靈停住腳步,回頭,大腦遲鈍地轉了下。

    傅應呈的意思好像是,他為了等她,才一直沒睡。

    “怎麽會”季凡靈說,“我一點動靜都不會發出來。”

    “你确定?”傅應呈慢悠悠的尾音微揚。

    季凡靈又不那麽确定了。

    該不會,她之前經常吵到傅應呈吧。

    “有桌客人聚餐喝酒,結束得遲,3路末班車在十點二十左右,我沒趕上。”

    季凡靈解釋,“所以只能19路轉7路。假如我十一點沒到家,說明我錯過末班車了,你就關門睡……行嗎?”她有點艱難啓齒。

    她住在傅應呈家,還要傅應呈來遷就她的習慣,多少有點不像話。

    傅應呈目光深暗。

    他之前覺得這份工作還算安全,勉強可以忍受,是建立在季凡靈從吉星街坐3路公交直達他家小區外的前提下。

    深夜這個點,她一個人在外面轉公交,走夜路?

    “我有經驗。”季凡靈還在跟他表演,當她把拖鞋拎在手裏,只穿着襪子,就可以做到無聲潛行。

    女孩蹑手蹑腳走了幾步,擡起烏黑的眼:“這樣你還能聽見”

    傅應呈視線落在她踩在冰涼地磚的白襪子上,眼神微動,移開了視線:“還不如穿着鞋。”

    “不可能啊。”季凡靈狐疑。

    “與其琢磨這些,”男人淡淡打斷。

    “……不如在我睡前回來。”

    *

    說是“睡前”,但季凡靈覺得傅應呈睡得其實也很遲,她每次到家的時候,傅應呈都在工作。

    雖然如此,她還是盡量早一點回來。

    轉眼過去兩周,季凡靈對工作逐漸上手。

    她在工作時也是個獨來獨往,不太和人交流的類型。

    這批店員裏,她稍微會說兩句話的,是一個叫呂燕的女生,剛上大二,勤工儉學,黑黑瘦瘦,比她高一個頭,也比她早工作半年。

    呂燕以為她們是同齡人,經常在午休時間來找季凡靈拼桌:“你長得跟個高中生一樣,真的有十九歲嗎?”

    季凡靈:“你幾幾年的?”

    “03。”季凡靈忍不住呵了聲:“零零後的小屁孩。”

    呂燕:“……”說得好像你是90後一樣!

    兩人正吃着統一發的盒飯,一個吊梢眼、紮着馬尾、挑染黃發的女生走進房間,聲音尖利:“新來的還沒吃完?後廚缺人串烤串,你去幫忙。”

    季凡靈筷尖頓住,冷冷擡眼。

    來的人是領班黃莉莉,地位在季凡靈這些服務員之上,主要就是監工,盯着他們幹活,防着他們偷懶。

    但後廚的活可不在季凡靈的職責範圍內。

    更何況現在還是午休時間。

    “莉莉姐,我們才剛開始吃。”呂燕賠笑。

    “我喊她又不是喊你,”黃莉莉橫了她眼,轉頭點名道姓,“季凡靈,還愣着幹什麽?”

    季凡靈沒說話,收了飯盒,直接往後廚去了。

    呂燕坐在一旁難以下咽,瞅着黃莉莉的臉色:“姐,凡靈是不是做了什麽,你不喜歡的事?”

    “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實心眼?”

    黃莉莉翻了個白眼,“你看不出她身上衣服,和我的是一個牌子?”

    “Lin…d…Lindberg,”呂燕結巴拼出,“那,那要多少錢啊?”

    黃莉莉倨傲地比了個數。

    呂燕驚愕:“啊?她原來這麽有錢的!”

    “所以說你蠢,肯定是山寨啊!有那實力買真的,還能來這端盤子?”

    黃莉莉嗤笑:“野雞屁股插兩毛還以為自己是鳳凰了,我就瞧不慣她穿假貨,還在我面前充胖子那樣兒!”

    呂燕不吭聲了。

    *

    季凡靈知道黃莉莉讨厭她,她不知道為什麽,也并不關心。

    就像有些狗天性愛咬人一樣,這個世界上也會有人無緣無故地犯賤,況且大排檔的工作分工本身就很模糊,勞動力各個被充分壓榨,服務員不僅要打掃衛生,有時還要洗碗洗菜。

    多幹點活累不死,黃莉莉只能給她找不痛快,沒權力讓她滾蛋。

    更何況,呂燕悄悄告訴過她,黃莉莉是大排檔趙老板的表侄女。

    ……上訴也沒用,走的只會是她自己。

    雖然答應傅應呈早點回去,但季凡靈有時也身不由己。

    過了兩天,十點半該下班的時候,女孩站在攤上,眼睜睜看着末班車離開站臺。

    她旁邊的桌子上坐了六七個臭男人,還在互相勸酒談天說地勾肩搭背稱兄道弟。

    原則上她沒法趕客人,跟酒鬼也說不清道理,強行收攤很容易引起鬧事,之前就有過先例,服務員只能委婉提醒,之後便是硬等。

    一直熬到十一點半,客人才終于醉醺醺離開。

    季凡靈和呂燕快速收賬,打掃桌面和衛生。

    玻璃門緊鎖,四周只剩趙三串大排檔牌匾的白色冷光,空蕩蕩的街道寂冷,十二月底的夜裏風聲呼嘯,空中飄起雨絲狀的細雪。

    呂燕的出租屋就在附近,沒走幾步就跟她道別離開。

    季凡靈洗完抹布的手凍得冰塊一樣,縮在羽絨服口袋裏,站了一天的腳痛得要命,想到因為幾個醉鬼,又要走很遠的路趕公交,心頭毛躁躁地厭煩。

    她壓着兜帽,剛走出兩步,餘光看見一輛黑車安靜地劃破夜色,打着雙閃,緩慢靠着路邊行駛。

    電光石火地,季凡靈想到傅應呈。

    然後又覺得可笑。

    真是染上壞習慣了,一走不動就惦記傅應呈那輛車。

    季凡靈裹緊領口,目不斜視地頂風往前走,突然聽到黑車一聲鳴笛。

    季凡靈轉頭,看見駕駛室車窗搖下。

    夜濃風急,伴着加速的心跳聲,清冷地映出男人眉眼的輪廓。

    有一瞬間。

    季凡靈還以為自己是困懵了。

    傅應呈看着路面,單手搭在方向盤上。

    見她半天沒動,不耐地側過頭,屈起的指尖敲了敲,似乎是有點不耐煩:

    “……坐了這麽多次了,還認不得我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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