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的是小纸。
它已经从衣襟里爬出来,坐在细雨的肩头。
极为专注地听钱有生讲故事。
还学会了茶馆里,茶客们给说书先生的捧场词——“后来呢?”
大白睁着一对小黑豆眼,正四处张望。
不容易呀,它“瞎”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在夜间看清了。
细雨总算干了件好事。
看在这好事的份上……它原谅她的……不敬大鹅!
细雨盘膝而坐。
大白脑袋一歪,斜眼看过去。
嘎?这姿势……不就是弄给它的窝嘛。
自觉心胸比细雨宽广的大白,主动凑过来,趴在了细雨怀里。
“滚开!”
细雨把它赶了下去。
这只鹅现在个头太大,挡她视线。
大白被赶,委委屈屈卧在了细雨身前。
钱有生开始讲故事,细雨和小纸都听得很认真。
大白虽然听不太懂,但……它可以装嘛。
人物出场太多,你的爹、他的爹、还有爹的爹……大白听得稀里糊涂,但这不影响它的好心情。
细雨和小纸,听故事终于没有丢下它。
直到听到小纸开口,鹅脑袋蹭地一下,扭了过来。
一对黑豆眼,盯着小纸看看,又盯着细雨——小纸也开口了,为什么不说它吵?为什么不封它?
欺负鹅?
细雨偏心!
不公平!
无声的抗议,从黑豆眼里都能看出来。
细雨瞟它一眼,又若无其事把眼神移走了。
没理它。
小纸双手捂嘴,笑得一抖一抖。
大白因能夜间视物,太过兴奋,一直“嘎”个不停。
细雨要听故事嘛。
就让它停。
它不停。
哈哈哈……就被细雨赏了个噤声符。
哈哈哈哈哈……小纸要笑死了。
大白不“瞎”了,但它又“哑”了……哈哈哈哈哈。
“哑”了的大白,没法用叫声吵死细雨,就试图用“眼神杀死她!”
它直勾勾地盯着细雨,倒是没敢妄动。
因为细雨噤它声的时候,威胁过——要是它敢乱“疯”,她就再赏它个定身术!
见识过方家五口被定身,大白瞬间老实。
细雨这家伙,旁的不说,威胁人一向说到做到。
细雨又瞟过来一眼,和大白对视。
片刻后,大白败北。
看着大白若无其事地又把脑袋转回去,重新卧成一团,细雨才托着下巴,继续听钱有生的故事……
钱有生之父,名唤钱松。
故事之所以是故事,便在于命运的不可测。
而不可测的命运,从来都是由人,一步一步,自己走出来的。
一个是曾经的主家,一个是曾经的奴仆。
奴仆在主家遇到危险时,以命相救,得到了赎身的机会。
赎了身的奴仆,拿出积蓄,在城西买下一间小院。
院子不大,只有三间屋,院中一口井,一棵树。
一棵快要枯死的石榴树。
他重伤未愈,只能又花钱,请邻家婆子来照料他的一日三餐,日常起居。
一开始来的是邻家的婆子。
后来,便是邻家未出嫁的女儿过来。
来了也不说话,闷不吭声把三间屋打扫一遍,把他换下来的脏衣洗干净,搭在院中的晾衣绳上。
灶房里传来饭香。
他放下手中毛笔,立在窗前。
看着一个低着头的姑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两年后,枯死的石榴树发了新芽,他娶了不爱说话的邻家姑娘。
三年后,他有了儿子。
他给儿子取名有生。
钱有生。
他的儿子,有了新的人生——他不必当人奴仆,不必弯下脊梁。
他没有改回原来的姓氏,那没有意义。
被卖到钱府时,他七岁。
旁人都说,是人牙子把他卖到钱府的,可没人知道,是他主动找到人牙子,求她把他卖到钱府的。
卖到钱府之前,他是冕州城一个小乞丐。
模糊的印象中,是一对拐子,拐了他。
装作爹娘带着孩子,带着他,路越走越偏,城越走越小。
他偷听拐子们说话,说要把他卖到西蛮去。
他不想去西蛮,这地名一听就很可怕。
他也不懂,为什么拐子一定要把他卖到西蛮去。
在冕州城,他跑了。
拐子们在城里找了好几天,没找到人,骂骂咧咧走了。
他们可能以为,他这么小,跑了就跑了吧,反正想活下来也难。
他们都小瞧了他。
他白天守在饭馆食肆门口,有人吃完站起身,他便窜进去,抓起桌上的剩饭剩菜,就往嘴里倒。
小二会来赶他。
有的还会打他。
可没关系,剩饭剩菜已经进了他的嘴里,他填饱肚子就行。
晚上,他缩在官衙门口的石狮子底座下,没人敢来这里抢小孩。
他独自一人,在冕州城过了整个夏季。
等天开始凉下来,他就晓得,他得另想法子,能让他在冬日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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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到了那个人牙子。
那个人牙子,他观察过,是心最善的一个。
她把他收拾干净,卖给了钱府。
从此,他能吃饱能穿暖,只是没了自由。
他想,他不着急。
他有足够的耐心,他会等待机会,他会给自己赎身的。
而他,做到了。
抱着刚出生的儿子,钱松笑得极为满足。
妻子仍羞涩寡言,但他并不在意。
有妻有子有小院,这都是他的,他梦寐以求的。
他的伤养了两年,才将将养好。
两年后,钱府染坊并没有请他回去。
昔日的少爷,后来的老爷……他太了解他了。
志大才疏,又嫉贤妒能。
他显露出调制染料的天赋后,在染坊当了管事,可给他的月钱,还是他当随从时领的那么多。
只因他是奴藉。
少爷,想用他,又看不起他。
当他说出“没有秘方”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得罪了心胸狭窄的昔日少爷。
就算他伤好了,钱府染坊他也回不去。
他也知道,钱府一直没放弃,从他手里得到秘方。
钱府也没猜错。
他手里确实有个秘方。
甚至,这秘方,也是他在钱家染坊的杂物间里,无意中翻到的。
一本薄薄的手抄册子,满是灰尘,书页上还有被鼠蚁啃过的痕迹。
染色不掉的法子,便记在上面。
看完后,他便把册子给烧了。
机缘就在那里,某些人眼瞎,怪不得他。
某个夜里,他带着妻子,带着孩子,悄悄离开了冕州城。
少爷,从来就不了解他。
他并不是冕州城人,又怎会对这一座城,有故土之情?
在冕州城,他无法再继续从事染坊一行,那就去另一座城,重新开始。
他相信,他迟早会出头。
至于冕州城的昔日少爷……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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