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倪斌(二)
◎倪先生,你人真好。◎
倪斌的工作, 就是在那次回酒廠看電路的時候最終敲定的。
不是酒行的工作人員,而是卓二小姐卓萬的私人家政,負責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那天真的很熱, 晴空萬裏, 陽光烈烈。他為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不用與太多人交流的工作而欣喜若狂。
殊不知生命中的每一件禮物, 都已在暗中标好了價格。
*
“說出來不怕您笑話,我這會兒啊,正跟我老公鬧離婚呢。”在開往美人關的路上聊high了,卓萬竟冒出這麽句話。
倪斌一時啞火:“啊, 這……”
“沒關系,對我來說是好事,終于可以擺脫他了。”卓萬惬意地敲着方向盤,看上去真不像說假的,“在這虹都商圈, 适齡适婚、門當戶對的算來算去也就那麽些, 這婚呢,又不能說不結, 實在逼到份上了也就挑一個結了拉倒了, 反正……”
反正結了也能各玩各的。
卓萬太開心了, 差點把實話說出來,意識到後嘴巴一拐彎:“反正……女人不就這樣, 有些苦只能悶在心裏, 說多了別人還要笑話的。”
倪斌坐在副駕一臉了然:“竟然是這樣,那我覺得您選擇離婚就對了。如果和這個男人在一起, 不能讓您在某一方面變得更好, 反而讓生活狀态變得越來越差了, 那就說明他對您來說不是個好選擇。”
“呵, 還好選擇呢。”卓萬話匣子打開,“生意生意要我家幫襯,住的房子、開的車也是我爸出錢買的,他也不用為這個家做什麽,他就出個請家政管家的錢,我難道缺這個嗎?我自己又不是沒有。”
倪斌眉頭緊皺:“那他既然得了岳家這麽多好處,他難道也不提供情緒價值什麽的嗎?”
“他倒是想提供,我不稀罕。”
“哦——”倪斌又懂了,“所以您其實就是不喜歡他。”
卓萬又開始整那凄凄切切的死出:“唉,其實哪有完全不喜歡的呢,他長得不錯,我一開始也是認認真真動心的,但是誰能想到……唉……”
倪斌聽得心驚肉跳:“怎麽了,他還打你嗎?”
“不是。”卓萬在紅燈前一腳剎車,“是他不中用。”
倪斌還懵着:“怎麽個……不中用法?”
卓萬瞄了一眼後頭正玩手機的好大兒,又看向身旁的倪斌,微蹙着眉毛搖了搖頭。
意思很明顯——當着孩子的面,就不細說了吧。
*
好家夥,他真的好家夥。
好消息:新老板跟我掏心窩子了。
壞消息:掏太深了。
未來老板公不能人道的事都被他知道了,這萬一婚沒離成他還能有好嗎?他知道得這麽多,這要真沒離的話老板不會針對他吧?不會想把他擠兌走吧?
倪斌如臨大敵:“那不行,那肯定是不行的。那這婚……必須得離,一定要離。”
倪航在後頭聽個沒頭沒尾,光聽見他爸勸人離婚了:“爸,你說什麽呢,哪有還勸離的。”
被他爸瘋狂使眼色:“你別插嘴,你還小不懂這個。”
倪航撇撇嘴,繼續低頭玩手機。
卓萬便嘆氣:“這話哪裏還需要倪先生說呢,我自己是受夠了這個苦了,身心都被傷得透透的了,有時候我都想幹脆我去外面……”
被倪斌瘋狂擺手提醒。
卓萬便也只得把後半句話咽下:“唉,總之離婚我已經提了,現在正在冷靜期內,一個月一到我就領離婚證脫離苦海。”
“好事。”倪斌擦着汗,“這絕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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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混亂中一路把車開進了倪氏酒廠。
不,應該說是,美人關酒廠。
物是人非,讓倪斌心裏頗為感慨,卓三小姐熱情迎接他這個緩刑犯,也讓他滿心忐忑。
他本以為卓三小姐頂多派個高管跟他一起跑跑電路,但沒想到不光卓三陪他一塊兒,卓二和小航也非要跟着。
這大太陽天的,圖啥啊。
卓家姐妹待人寬和,說話也真誠,沒怎麽讓他感到尴尬難堪。相反,倒是讓他進入了一種更加自洽的心境中。他更加真切地意識到作為倪總的時光已經是過去式了,那些從睜眼到閉眼都在緊張如何待人接物、焦慮如何籌錢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現在他沒有錢了,好在也沒有債了;沒人瞧得起他了,便也意味着他不必再強撐一副成功人士的樣子了。
他終于只是倪斌了,倪先生也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稱呼而已。在那個驕陽下的田壟上,他似乎徹底知道了到底什麽叫活明白——什麽錢財,什麽社會地位,如果是要讓他一生做不喜歡、不擅長的事來換取,那這輩子活得還有什麽意思呢?
大老板,是天賦點、興趣點在這邊的人才做得來的,就像卓二、卓三這樣。就連兒子倪航都開悟得比他早,他現在格外慶幸在倪航選擇家政學時他沒有強行阻止——當時他只是想着只要自己多賺些錢,孩子想學什麽就讓他學什麽,現在才是真理解了兒子為什麽做出這樣的選擇。
他就是天賦在此嘛。職業有什麽高低貴賤之分呢?倪航想做這行,那說不定就是這行的狀元,聽見卓二卓三誇兒子能力強、做得好,倪斌深感欣慰;聽見卓二甚至還試圖跟妹妹讨要小航,他嘴上讓兒子不要驕傲,心裏卻樂開了花。
讨要未果,卓二小姐嘆道:“我不是最近鬧離婚搬出來單住嘛,身邊剛好缺一家政。有時候是真羨慕你啊,家裏頭幹幹淨淨、井井有條的,日子還得這麽過啊——話說你給小航開多少工資?”
“兩萬。怎麽了?”
那一瞬間,倪斌更能理解兒子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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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他被這月薪給震住了。
而卓二小姐的聲音比他更誇張:“才兩萬?那麽大的房子就靠小航一個人收拾,還一天四頓換着花樣做,時不時還得兼任個司機吧?加起來你就給個兩萬?”
什麽,兩萬都算少的嗎?!
這一判斷似乎得到了卓三模糊的肯定:“沒啊,他當什麽司機,他又不會開車。”
“我會!”倪斌脫口而出,“我會的卓二小姐,您不嫌棄的話,要不讓我試試?”
這樣的毛遂自薦其實有點自讨沒趣——他又沒有相關工作經驗,也沒有受過系統的教育培訓,他憑什麽做這個家政,憑什麽一個月兩萬?
但當時他已經顧不上太多了——機會是給會争取的人的,他現在争取一下,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被拒絕,要是不争取的話可什麽都沒了。
他是無所謂,老家夥一個,可小航還年輕啊,他以後還要買房買車娶媳婦的呀。現在年輕人壓力這麽大,他哪裏舍得讓小航一個人去打拼呢?他多少要幫點忙的。
一個月兩萬,按他現在的身份,他幹別的得幾個月才能賺到這兩萬?
他說什麽都要試一下。
但沒想到卓二小姐還沒說話呢,卓三第一個站出來駁道:“這哪能啊,倪先生您開玩笑呢。您從商還在我們姐妹倆前頭,算起來還是前輩,這不折煞人了嘛。”
她在說什麽呢?她明知道他剛從看守所出來,生計都成問題。
倪斌急道:“沒有這個說法,我覺得是可以試一下的。我和卓二小姐聊得很投緣,也很同情卓二小姐的遭遇,哪怕就是在離婚冷靜期內我去給搭把手什麽的也好,等生活穩定下來再換用長期的、穩定的家政人員,我也沒什麽二話的……”
礙着倪航在場,他極力克制自己沒有說出哀求的話來,但意思其實也很明顯了——就拿離婚冷靜期內這兩萬他都願意幹,現在就是能賺一筆是一筆。
好在卓二小姐是個心善的,立刻就應道:“是的呀,還好今天遇到倪先生,要不我這一肚子苦水都不知道往哪裏倒——倪先生你知道的,像我們這種職場女性啊,在外還必須擺出一副要強的樣子,在家裏受了點什麽委屈根本就無處傾訴的,尤其是一些比較私人的……唉,我跟我媽跟我妹妹都不好說。我今天就是一見倪先生就覺得特別親切,忍不住多說了兩句,倪先生你別見怪啊……”
她應該是真沒好意思跟她妹妹說,倪斌分明看見卓三迷惑地眯着眼睛,問她二姐道:“你到底跟人說你受什麽委屈了?”
*
士之耽兮,尤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倪斌都明白。
他畢竟也從商多年,雖然沒什麽天賦,但說起話來也是一套一套又一套。
尤其是像這種受了情傷、內心苦悶的富家女,他絕對手拿把掐:“我明白的,我也是拿卓二小姐當妹妹看待,你這麽辛苦我心裏也挺不好受的。如果你信得過我,我覺得我真可以試試。”
“說真的倪先生,我特別希望你能來。”聽到這話,倪斌就知道這把算是拿下了。
卓萬幾乎要跟他撒起嬌來:“就中午跟你聊天那會兒我就想呢,要是你能直接住我那就好了,我還能省一心理醫生……我知道我要求有點高了,但工資這方面好商量,真的……”
倪斌趕忙推拒,樹立清高人設:“不是的,卓二小姐,我真不是圖錢。我純粹是看你過得這麽累于心不忍,我是真想幫你分擔一些……”
那卓萬也确實好哄,眼裏已經盡是崇拜之情:“倪先生,你人真好……”
卓三小姐和倪航已經不知道幹嘛去了,他們就在酒廠的樹蔭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聊他的過去,聊他的情史,聊他的壓力,又聊他對這次工作機會的感激。
直到後來卓萬說想要請他吃飯,晚上邊吃邊聊,他知道這個工作應該是穩了——如果卓三能不再拆臺的話。
好在蒼天助他,卓三小姐這晚有酒局,不能參加這次晚餐,只讓小航悄悄給他捎了句話:“爸,卓姨說讓你喝酒留點量,千萬別喝醉,卓萬阿姨好像很煩喝酒沒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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