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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老人
    老人

    倪航循着卓夢的視線方向看去, 确實高處海釣的人當中多了個老人,頭戴漁夫帽,穿着那種口袋很多的馬甲, 正在支小馬紮。

    那正下方是一彎海域,因為水過清的緣故看不清深度, 但單看那個魚量就知道不淺。

    确實是釣魚的好地方。

    卓夢的喊聲上面聽不到, 她便立刻迂回着繞路往坡上跑, 倪航也只是稍稍一愣, 然後趕忙跟上。

    這在倪航看來挺不可思議的——他們竟真的在印度洋的一個海島上精準地找到了一個沒有聯系方式的外國人。

    他是不信跟其他任何一個人在一起能做到這種事的,除了神奇的卓姨。

    然後他們登上了坡道頂端, 當倪航向着釣魚佬們的方向轉過身時,便看到太陽恰恰好降落到了海平面上。

    遠處水天交界處,鹹蛋黃一樣的太陽在那裏跳動着, 那麽漫天紅光應該就是它流出的紅油。

    在他還為這樣的想法感到好笑時, 卓夢已經向着一個佝偻的背影走去了。

    “Mr. Hasan.”卓夢說着在老人的身邊蹲下來。

    *

    馬代人确實不是個個都會說英語的, 他們的官方語言是迪維希語,源于印度語系。但因為是英聯邦國家,且歐美一直是馬代的主要客流, 所以絕大部分人都有一定的英語水平。

    更不要說哈桑先生這樣走南闖北, 曾為多個大牌酒莊出謀劃策的。

    他說話倪航完全能聽懂, 除了個別詞彙得靠猜以外, 基本上可以在心裏同步翻譯成中文:“哦——您是……卓小姐。”

    這下連卓夢都要驚訝了:“您還記得我。”

    “是啊,上次見面我就說過,你和你父親年輕時非常相像。”

    卓夢便笑起來,順便挂了一下被海風吹起的頭發:“哈桑先生, 您讓我對自己步入老年後的樣貌非常焦慮。”

    “哈哈哈,卓小姐一如既往的幽默。”哈桑樂道。

    看得出他對自己看看景、釣釣魚、聊聊天的退休生活十分滿意:“我是說你的眼神、你的氣質、你對待自己想要的東西的那種……勢在必得?”

    他咧嘴笑開, 幹巴的臉上褶皺四起:“你父親是我見過最有沖勁、狠勁的商人,從第一眼看到他時我就知道他會成為富人。”

    “是的,您說過,那時候他的事業才剛剛起步,而您已成為吉利斯葡萄酒莊最年輕的釀酒師。”

    “哈哈,當時我陪同吉利斯總裁出席活動,各路酒商争相向總裁秘書遞上名片,都想要拿到幾款大熱酒品的代理。”哈桑先生在夕陽下回憶着,“那時他個子高高的,但是很瘦弱,穿着不合身的西裝,看起來格外寒酸。看得出他英語不太好,在一衆七嘴八舌的人中根本沒有和秘書搭上話的機會,甚至還被一個肘擊打出了人群。”

    他感慨:“那時候他眼神中閃過的狠戾,确實是十分可怕,我幾t乎以為他要當場動起手來。”

    卓夢接道:“但是他沒有。”

    “卓小姐知道當時的事?”

    卓夢搖搖頭:“如果是我的話就不會。”

    哈桑先生看向卓夢的眼神滿是欣賞,不知道的真要以為這是他女兒:“對,他沒有當場發作,但是他看着那個打到他的人,看了好久,我有理由懷疑他是在記住對方的長相——那個人後來也很成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們二人在虹都被稱作‘卓東賀西’。”

    “但是賀叔叔其實不叫這個名字。他叫‘賀溪’,他的溪是溪水的意思。”

    “是的,在後來的生意場上,卓東處處都要壓那人一頭,以至于我們酒莊這邊只要聽到卓東的名字,就不會再考慮另一個了。到現在那人連真實的名字都被遺忘,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那時一時急躁,對身後的人使用了一個肘擊——哈哈,他可能到現在都不知道為什麽卓東這輩子會死咬着他不放。”

    見哈桑先生說得開心,卓夢自然也不會岔開話題:“所以那次我父親并沒有拿到代理嗎?”

    “不,他拿到了。他放棄了被圍得水洩不通的秘書,轉而向我這裏走過來。”哈桑說,“他用蹩腳的英語向我表示,他嘗出了我們的最新款葡萄酒是經歷了二次發酵的,他覺得用這種方式得到的葡萄酒反而更加香醇,希望拿到這款酒的代理。”

    他用詫異的聲音說:“可那是我的失敗之作啊。我沒有判斷清楚葡萄的甜度,失誤用了甜度過高的葡萄來釀酒,導致了發酵中止。為了不讓大量葡萄原料和人力工本被浪費,铤而走險進行了發酵重啓,制作成所謂的‘最新款葡萄酒’。實際上這套方案已經是要被叫停的。”

    “卓小姐,當時我也還年輕,正因為這次失誤感到失意,我從沒想過有人會特意要那這款酒的代理。當我重新沉下心來品嘗這款葡萄酒時,我似乎真的能品出那酒裏的特殊風味了。你知道的,作為一個釀酒師,售賣的事原本與我無關,但那次我卻越俎代庖,堅持想要将發酵重啓的工藝保持下去。我對總裁說,我相信那個年輕人能将這款酒大批量地銷售出去。”

    再後來的事,卓夢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她将這個故事的結尾接了下去:“後來我父親成功拿到這款酒的代理,并以此為起點發家。那款本應被叫停的酒也以他為中轉站遠銷各地。因為使用高甜度白葡萄進行釀造的緣故,這款酒的名字是‘濃白’,但是翻譯時因讀音相近被命名為‘長相思’。而您,哈桑先生,您就是‘長相思之父’。”

    遠方的太陽已經消失大半,海平面上只剩下昏黃的光點。

    哈桑久久地看着這景象,眼眶裏不知覺間有了淚水:“好久沒人提起這個稱呼了。”

    卓夢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裏擠出了眼淚:“我父親非常想念您。現在他也想要做出自己的品牌,但是我們……遇到一些困難。他希望能邀請您莅臨我們的酒廠,為我們進行一些指點,尤其是關于一些特殊的發酵工藝……”

    哈桑卻只是笑着搖頭:“我嗎?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這個時代已經不屬于我了。我對釀酒的熱情在多年前就已經消減殆盡,現在我的精力就只夠釣釣魚了。”

    卓夢的眼淚“啪”得一聲掉下來:“我父親他……命不久矣了。”

    *

    老人的眼睛驟然睜大。

    卓夢揩着眼淚:“癌症,晚期,醫生說還有半年時間。因為虹都酒圈環境複雜,他沒有将這個消息對外宣布,只有家裏人知道。即便身體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他也依然苦苦維持着他的半生基業,這是我們做子女的無能。”

    她帶着濃濃的鼻音:“只是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盡這份孝心,至少讓他在世時還能見您一面。當然,我知道父親畢生心願是,自您而始,以您為止。如今我負責美人關葡萄酒的釀造工作,以後可能也會選用甜度更大的赤霞珠,如果能讓父親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酒廠以二次發酵的工藝産出屬于卓氏自己的葡萄酒,想來便不會有什麽遺憾了。”

    天邊的光亮徹底消失下去,哈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語氣像是真的不明白:“我們都已經這麽老了嗎?”

    “哈桑先生,您不必立刻回答我。我會為您準備好明天下午三點頭等艙的機票,屆時我和我的助手會提前一小時在這裏等您。”

    卓夢說着站了起來,微微低頭向哈桑行了一禮,然後轉身将這個海釣的老人獨自留在了晚風裏。

    *

    倪航跟在卓夢身邊,手忙腳亂地遞上了紙巾:“卓姨,你……這麽大的事你怎麽都沒跟我說過呢,我都不知道……”

    不怪他把卓夢的情緒當真,因為現在卓夢的心情确實非常不好。

    因為她不愛聽她爸那些年的光輝史,不想聽人說他是一個何等優秀的人,不想他這種人卻有着自己的伯牙子期。

    在笑聽哈桑說着那些陳年舊事時,她要十分努力才能不讓自己的笑臉看起來太假,她幾乎要忍不住發起抖來,直到後來終于有機會顫抖着流下眼淚。

    有那麽一種無力是,自己恨入骨髓的那個人,在家門之外卻确實是個受人景仰的牛人。有那麽一種痛苦是,在某個瞬間她似乎能理解那個人為什麽這麽恨自己,恨一個誕生即污點的罪人。

    卓夢說不出話來,接過紙巾胡亂抹了一把臉,卻不能阻止眼淚繼續簌簌下落。

    于是她索性跑起來,無視倪航着急的呼喊聲,像一陣風一樣跑進那個海灣裏。

    倪航在水裏的行動遠不如她利落,在他剛趟入水中時卓夢就已經像條魚一樣“刺溜”一下滑出老遠。

    “卓姨!”

    随着這樣的一聲呼喊,卓夢一個标準的下鴨式浮潛動作,頭朝下筆直地向着海底沉去。

    倪航完全懵了,黑夜的海灣裏,他很快就已經看不見卓夢在哪了。

    “卓姨!卓姨!”他着急地向卓夢消失的方向走去,卻走着走着腳下猛地一空。

    他其實會游泳,但被海浪兜頭灌了兩口水之後,四肢已經不知道該怎麽擺了,氣兒也憋不住了。當他看見自己吐出好大一個氣泡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可能要作為一個數字登上外交新聞了。

    然後就感覺到兩只手按住了自己的腰,飄逸的頭發蒙住他的臉,又是“刺溜”一下,拽着他滑回了岸邊非常淺的地方。

    背還泡在水裏,好在頭已經枕着沙了。

    倪航忙不疊地支起身子,用力地咳嗽着,倒是卓夢已經一副發洩完畢的樣子,聲音裏竟帶着笑意:“真服了,你是傻的呀?不會游泳你往海裏……”

    話音未落,就已經被倪航抱進了懷裏。

    卓夢一怔,試圖安撫:“沒事啊,沒事,這不是已經上來……”

    話沒說完,就被反身按在沙灘邊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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