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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了了來了南啻以後, 了致生臉上的笑容明顯更多了。
他不再去回憶那些早已塵黃化土的幼時回憶,而是說起了新鮮的相處趣事。
比如:她媽媽平時管得嚴, 這孩子饞得就跟松鼠一樣,聞着零食的味,邊吃邊藏,攢了滿滿一私庫。
又比如:了了這幾年被媽媽養得太嬌氣了,昨天刮了一陣沙,她漂亮的涼鞋立刻被風沙蓋得灰撲撲的。她不願意穿,又嫌棄沒有新鞋子,我就這麽抱着她去刷牙洗臉,洗完還給這小祖宗送回了上鋪。
裴河宴那時沒接話,他深谙家長對自己的孩子都是有濾鏡的,嘴上的嫌棄未必是真嫌棄,沒準內心裏還在期待着被反駁,再予以肯定。
他不算特別會說話的人,本着多說多錯, 少說少錯的原則,只是對了致生笑了笑, 算作回應。
事實上,他确實沒覺得了了的這舉動有多嬌氣。
城市裏嬌生慣養長大的女孩,來這不毛之地,自然會有許多不适應。她不過是對了致生撒撒嬌而已, 算不上什麽。
南啻的自然環境是真的惡劣, 白天驕陽烈日,火燒炙烤。晚上蟲茔出沒, 風沙大作。待上幾日,就幹燥焉巴的像是荒地裏的野草, 枯黃萎靡,只剩那麽一口氣吊着。
了致生自然也是心疼的,那點工資跟流水似的用在了給了了開小竈上。他托每日來往的物資車額外給了了帶些水果和零食,又托食堂的慶嫂每日給蒸個蛋羹和涼飲。
日子一天天過,直到那日,她抱着飯盒來給了致生送飯。
裴河宴見到了她。
她确實如了先生說的那樣,漂亮機靈,有一雙林中森鹿的眼睛。但更令裴河宴深刻的,是他初見她時,竟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那種感覺就像,他在人間游走多年,橋上遇見過她,石板路上也遇見過她。
那一晚,他打篆跪香時,久違地夢了一場。
他夢見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他身披僧袍,戴着鬥笠,背着滿背匣的經書從奈何橋上走過。而她坐在忘川河的擺渡船上,玩樂般撈起一朵又一朵的水中花裝入竹簍。
擺渡船上的船夫搖着船橹,吆喝了兩聲,一只一直盤旋在灰蒙蒙天空上的翼鳥垂直俯沖而下。它展開龐大的羽翅,低飛着從奈何橋上滑翔而過。
破空的凜冽風聲吹開了他的鬥笠上圍兜着的面紗,他擡手扶穩帽檐,低頭看去。她已經從船頭站起,高高地揚起手,接住了那只停落的翼鳥。
她也看見了翼鳥飛來時的莫大陣仗,右手從竹兜裏碾起米花時,屈指輕刮了一下翼鳥的尖喙。随即,她仰頭看來。
兩人一個在橋上,一個在橋下。
擺渡船正緩緩經過橋洞,她似乎是對他笑了一下,很快船只沒入橋洞,他立刻去到橋面的另一端,想再多看看她。
擺渡船駛出橋洞後,她已不在船上。翼鳥再次起飛,從忘川河上低低掠過,驚掠起滿江水花。
他在夢裏悵然若失,一直望着船只離去的方向。
橋下坐着一名老妪在施湯,見狀,好心提點道:“她是我們這的采花女,瞧見這河裏的花沒?”
裴河宴順着老妪的目光看向忘川,河裏盛開着一朵朵随生随滅的透明的花——這就是剛才她撈起放入背簍裏的花。
老妪說道:“這是水中花鏡中月裏的水中花,她癡念太重,被罰在忘川河裏采花。哪日能采到花,哪日才能投胎轉世。”
裴河宴聞言,從橋上走下,蹲在石階上,将水裏的花撈起。
水中花是透明的水色,在河中因盛開還能捕捉到些許痕跡,可一經撈起,立刻化成一灘水從指縫中滴滴嗒嗒的流逝。最後,幹脆連水分也沒留下,真真的花如其名,如夢似幻。
他詫異,不解地問道:“這花怎麽可能撈的到?”
老妪笑了一聲,意味不明地看着他:“所以她已經在這撈了幾十年了。”
裴河宴回頭看了眼船影離開的方向,朦胧中,她似乎又坐在了船頭,一次次地伸出手浸入冰涼的忘川河裏,将那永遠不可能撈起的水中花一遍遍撈起放入竹簍。
明明隔了這麽遠,他卻好像能看見她腳邊的那只竹簍。竹簍裏空空的,只有河水從竹片的空隙中緩緩滲出,将她赤着的雙腳打濕。
老妪邊舀起一碗湯,邊吊着眼角斜剜着他:“擺渡船每日清早從你站着的渡口出發,日暮時,再回到這裏。我每天看着她背着空竹簍上船,又背着空竹簍下船,也不知道她幾時能從這忘川河裏撈起一朵花來。”
他若有所思,詢問了老妪一句:“只要在這河裏撈起花來即可?不論是不是水中花?”
老妪冷笑了一聲,似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說道:“是,只要有一天她能把從忘川河裏撈起來的花裝在竹簍裏帶回來。”
他不顧老妪如何想,也不記得自己過橋要去往哪裏,匆匆忙忙地去尋了花,從渡口抛下。
忘川河的河水看似平靜,可實在兇狠。那朵花剛落入水面,就被河水一個翻騰,吞了個精光,連一縷花芯都沒留下。
老妪坐在傘下,搖着蒲扇,風涼道:“忘川忘川,可不是一般的河水。它萬物皆可侵吞,乃鬼魂最懼怕之水。”
他仰頭看向河岸對面,奈何橋不是人人都能走的。有些作惡多端的魂魄,需涉過忘川水,坐上獨木船,渡到對岸,洗淨了一身罪孽,再從橋上走過。
過了橋,才算有了投胎的資格。
此刻,那對岸擁擁磋蹉擠滿了人。那些下水了的,無一不發出慘叫聲。即便過了水坐上了獨木船,那船也時常翻沉。
一船八人就如同滾入煉獄之中,在河水中撕心裂肺,慘烈不已。
“那我為何無事?”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困惑地将手再次浸入河中。他除了感覺到水有些涼以外,并無其他感覺。
老妪看了眼他身上的僧袍:“你是有大功德的修行之t人,蒙佛祖庇佑,自然無礙。”
“那她呢?和我一樣嗎?”他再次問道。
老妪搖了搖頭:“她曾護得滿城子民性命相存,雖有功德但并不深厚。老妪曾想助她,将功德回護己身,但她不樂意。她的處境啊也就比對面那些惡靈好上些許,你只是感覺到河水冰涼刺骨,她感受到的卻是淩遲剔骨。”
他心中微震,莫名酸澀:“我可否替她?”
老妪瞬間笑了,沉聲反問道:“你覺得呢?”
于是,他又開始奔波着找尋可以在忘川河中飄渡的花朵。
日複一日,花沉花滅,他那一顆心也煎熬着沉入了谷底。
自那日後,裴河宴再未看見過她,即便他趕早蹲晚,也只能看見地面上一排濕漉漉的血色腳印。
他困惑不已,內心對自己究研了一生的佛法産生了動搖與質疑。也是這一刻起,他佛心破碎,那一道細縫如碎裂的蛛網,一日日加深。
終于有一日,他取出了背簍裏的佛經,将那視若生命的佛本撕碎,編織成一朵朵優昙,放入河中。
這一次,花再沒能沉底。佛光庇佑的優昙順着河水晃漾着晃漾着,飄向遠方。
他沒能看見她最後是否撿起了其中一朵,順利轉世。
随着優昙飄遠,他浸在水中的手指越來越疼,湧動的河水像張開了一張張細密的含着鍘刀的嘴,毫不留情地啃噬着他的血肉。
他看見河水下,自己的手指骨肉分離,露出了森森白骨。可就連指骨他也沒能留下,紛紛化成粉末,靡化在了水中。
他整個手掌都被吞盡,那些粉末在河水的暗湧下化成一縷縷佛光追着優昙而去。
老妪冷眼旁觀着,并未阻止他以佛骨祀花。
他從頭至尾連眉頭都沒皺上一下,只是冷靜地忍耐着,品嘗着淩遲噬骨之痛:“她每日忍受的就是這樣的疼痛嗎?”
“比你好些。”老妪搖了搖蒲扇,眼神裏難得多了一絲欣慰:“畢竟她疼了幾十年,早晚會習慣。”
話落,她舀起一碗湯遞給他:“過來吧,我先送你過去等她。”
——
裴河宴醒來時,右手巨痛。
他睡着時,不知何時将右手枕在了臉下,掌下是他的印章,突刺的觸感和枕着手掌帶來的麻木,就像是将忘川河裏淩遲刮骨的痛感帶到了現實裏,那痛覺清晰到他的神經都有些承受不住。
他緩了很久,聯想起不少舊事。
所以當不久後的某日,了了和他說,她近來總是噩夢,還夢見過他帶着她前往地獄時,毫不猶豫地将自己佩戴至今的佛骨念珠贈予了她。
他不在乎她是不是從前遇見的那個人,也不在乎她以後是否還會與他有交集。
他只是不想她再經歷一遍他所遭遇的噩夢。
她還小,他該護着她的。
——
了了半夜醒了一次,再睡回去時,耳邊隐約聽見了有人喊她。
她睜開眼時,自己正坐在船頭。她茫然地環顧四周,她腳邊放着一個不斷往外滲水的竹簍。河水順着船板的高低弧度緩緩地流向了她的腳背,就在即将碰濕她時,暗色的河流裏飄出了一盞盞發着光的優昙。
翼鳥撲扇着翅膀,興奮地尖聲鳴叫。它一雙寶石色的雙眼,緊緊盯着河岸兩側,以防有人半路劫掠。
這只鳥明明眼神兇悍,可看着她時卻有十分親密的親近之意。她本能地伸出手,接住了守護着這些優昙向她飄來的翼鳥,并屈指蹭了蹭它的鳥喙。
她的手已經幾乎透明,在暮色來臨之前,船行即将靠岸之時,岸邊的老妪高聲呼喊她:“孩子,花開了,快把花都撿進竹簍裏,莫浪費了他的半身佛骨。”
了了依言照做,神奇的是,在她手指觸碰到那些發着光的優昙時,瞬間重新長出了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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