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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裴河宴在了了的心目中, 地位十分崇高。印象中,他一向正派, 雖不愛管閑事,但有事求到他面前,他總是心軟寬和,有求必應。
所以,當她淩晨三點被滿寺院溜達的打鐘聲吵醒時,她差點以為是失火示警。等她慌亂地爬起來,卻見各房各院裏如魚彙流般走出不少正準備去上早課的和尚。
了了虛驚一場,趕緊回屋補覺。剛眯着,鐘樓的古鐘又随之響起,鐘聲沉厚,似能滌蕩一切虛空污濘一般,将她的靈臺一掃而空。
與之一并消失的,還有她濃稠的睡意。
了了瞪着銅鈴般的大眼,幽怨地凝視着與她一牆之隔的裴河宴。
要是到了這時, 她還猜不到這是他故意的,她也就白活了這二十多年。
她磨了磨牙, 憤憤地翻了個身,把自己埋入被窩裏。
——
清晨六點,了無打着哈欠來叫了了去齋堂吃早飯。師兄弟們剛做完早課,已經在用餐了, 要是去晚了, 別說清粥小菜了,連個饅頭都撈不着。
他剛進院子邁上臺階, 還沒走到了了的房間門口,隔壁的房門打開, 裴河宴一身紗衣半掩,似乎是剛醒,匆匆叫住了他:“了無。”
了無雙掌合十,鞠躬一禮:“小師叔。”
“別叫她了,她剛睡下沒多久,讓她再睡會吧。”裴河宴開了門,掩好紗衣走出來,看了眼隔壁門窗緊閉的客房,勾了勾唇:“你先回吧。”
了無見裴河宴在笑,還以為自己眼花,又擡起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被他逮了個正着。
裴河宴忍不住微微挑眉,詢問道:“還有事?”
了無立刻搖頭:“那我先回去了。”
他轉身就走,可走了沒兩步,他又怕小師叔在外頭待了太久早忘了梵音寺的齋供時間,回頭提醒道:“小師叔,過了六點半,齋堂就沒早飯了。”
裴河宴懶得回答,揮了揮手,讓他離開。
——
了了一覺睡到八點,還想翻身再睡時,嗅着飄來的紅薯香,饑腸辘辘地爬了起來。
院子的山腳處,裴河宴剛從土堆裏扒出烤好的紅薯和雞蛋放入竹筐,便聽到了隔壁的開門聲。
了了披散着長發,從門後探出腦袋,邊嗅邊循着味看了過來。
裴河宴回頭時,正好與她對視了個正着。他拎起竹筐,給她瞧了瞧:“先去洗漱,出來剛好可以吃了。”
了了剛睡醒還有些懵,他說什麽她就聽什麽,也忘了先答應一聲,掩上門就去了浴室。
等她收拾好再出來時,院子裏已經擺上了茶盤,裴河宴坐在藤椅上,邊喝茶邊望着幾乎快漫到了腳下的雲霧。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今日放晴,又是一早就出了太陽。這種天氣能看到的雲海是最氣勢磅礴的。
了了在茶桌旁的空椅上坐下,濃郁的茶香和紅薯的蜜香融在空氣中,勾得她忍不住舔了舔唇。
梵音寺的素齋雖然好吃,但油少了些,她吃完沒多久就餓了。尤其昨天,還爬了兩趟山階,餓得她睡前滿腦子都想着雞腿五花肉。
裴河宴見她一臉饞樣,自然想起了她剛來浮屠王塔替他整理經書時,每天早上都吃的滿嘴黃油肉松,卻永遠不記得擦幹淨嘴巴的樣子。
他擡袖給她倒了杯清茶,看着她,笑道:“吃吧,給你烤的。”
一點甜頭,她立刻忘了今天還要找他算賬的事,笑眯眯的抓起一個最大最肥的紅薯:“那我就不客氣了!”
了無昨天提醒過她,六點就要去齋堂吃早飯。為此,她還定了一個鬧鐘。結果,不知是回籠覺睡得太沉,還是她聽見了盲操取消,反正她是一點印象都沒了。
本來,了了都已經做好準備餓着肚子到中午了。不料,還能吃上這麽好吃的紅薯。
這手藝,鐵定不是第一次了!
不過有些事,自己享了好處,心照不宣就行,沒必要非得說到明面上。她還在心中感動自己的善解人意時,聽裴河宴說:“吃完我帶你去看壁畫,你就一天的時間,好好揣摩。”
了了點頭,這是自然。
見她一杯水喝完,裴河宴又提壺給她倒了一杯,打商量道:“早上吃烤紅薯的事,就別告訴了無了。”話落,他在了了開口前,先一步拿話堵上了她的嘴:“這是小竈,有數了嗎?”
晨霧還未散,山風卷着雲霧,彌漫在朱牆碧瓦間,襯得這座小院跟世外之境似的,美不勝收。
她一口蜜薯還含在嘴裏,看他一副生怕被了無計較上的小心與無奈,她掰着那塊紅薯,忍不住笑出了聲:“好,不說。”
——
梵音寺作為傳承了千年的古佛寺,可追溯的歷史與故事,源遠流長。也難怪寺裏的方丈想将寺廟的起源與傳承以壁畫的形式展現在來梵音寺請香觀覽的香客面前,要是她能有這麽拿得出手的成就,她也畫啊。
這就跟畫家的畢生所願是辦一次個人畫展,音樂家想辦一場獨奏音樂會的性質一樣,對外廣邀對自己感興趣的信衆前來做客。
也許“做客”這個詞用在佛寺上并不合适,但佛家文化只有固定的信衆才有耐心去了解冗長的歷史與種種典故。可佛家的經典典故,是大衆化的、可查閱的。并不是梵音寺自己的故事。
裴河宴将這些話說給了了聽時,她很快就理解了。
就和古時候,許多壁畫旨在記載與保留這份文化一樣,梵音寺如今做的也是一種傳承和保護。并且,它自身就擁有年深歲久的淵博歷史,又何樂而不為呢?
梵音寺的前源壁畫,名為《大慈恩寺》,就畫在藏經閣塔樓前的畫廊上。
壁畫從人物到建築,都具有極其濃厚的大雍時期風格。
即便了了已經知道這是了致生的畫跡,可當她真的站在了這幅壁畫面前,她最先感慨的還是整幅壁畫帶給她的驚豔與震蕩。其次,才是源自老了帶給她的親近與熟悉,仿佛能透過這幅壁畫,看到曾經站在腳手架上專心致志繪畫的了致生。
裴河宴見她看得專注,知道她此刻不願受到打擾,自行離開,去了身後的藏經樓裏。
了了只沉迷了片刻,就打起精神,開始工作。
她拿出測繪工具,将壁畫尺寸重新做了測量。所有壁畫的細節,她都拍照做了留存,方便後期謄畫時可做參考。
除此之外,便需要研究顏料的用色與線條的造型。
許多畫家臨摹同一幅作品,仍舊能被認出繪畫風格,就是t源自一些小的細節。剛好,她對了致生的所有繪畫習慣都十分熟悉。
否則,一天的時間哪夠她用。
——
藏經閣平日裏都有值日僧人打掃維護,閣樓內,窗明幾淨,幾乎看不見灰塵。
裴河宴信步上樓,一路行至三樓。
梵音寺的藏經閣初建時就規模浩大,所以後來拂宴法師才能承接樓廊一半損毀的經書,與寺中僧人一并修複。
但至現今,藏書太多,藏經閣幾經修繕仍是無法全部保存,幹脆另辟一座藏經樓,供寺中僧人學習取用。
至于此座藏經閣,因藏書大多珍貴,除住持與寺中方丈外,便鮮少讓人涉足。
他推開門,邁入殿中,目标明确地選了幾本梵音寺的載史古籍走到窗邊。
推開窗,遠處是遠山墨影,近處是重檐飛瓦與連成一片的佛殿廟宇。
他撐住窗沿,探身往下看了一眼。
畫廊下,了了正半蹲着做測繪,測完的數據被她順手記在手機裏,動作幹脆又麻利。
他收回視線,将窗鈎勾入鈎圈內固定。這才坐下,從桌肚裏取了紙筆,翻錄摘抄。
這一忙就忙到日頭西沉。
他停筆揉腕,目光下意識去找了了時,畫廊下早已沒了她的身影,只留一個封好的工具包被放在梁柱角落。
他剛準備起身去找,耳尖忽動,立刻捕捉到了方才沒有留意的動靜。
他循聲望去。
了了不知何時上來的,就在他身後不遠處,倚着牆角盤膝而坐,輕悄地翻書。
夕陽的碎金灑在她毛絨絨的發頂,她低着頭,眉眼都隐在光影的暗角裏看不清晰。身量雖比十三歲時長了不少,可盤坐在一起時,看着仍是小小的一只。
這一幕,像是瞬間将他拉回了南啻的浮屠王塔。
那樣的歲月,那樣的陪伴,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察覺到他的注視,了了擡起頭,看了過來。
原本被陽光勾勒得只剩一個輪廓的面容瞬間清晰起來,她那雙眼睛微微彎起,帶了幾分讨好與心虛:“我給你發信息了,你沒回我。我看樓下門開着,就想上來找你。”
結果,她忙完了,他還沒有。她又不敢湊得太近,怕打斷了他,只能自己踱着步,尋上一本書打發時間。
見他不接話,了了的心虛又更虛了一些。她剛才上來時就發覺不對了……一樓和二樓都還尋常,不過放了些佛教奠基,有許多她看着書名還能認出一些。
可一進到三樓,就跟步入了私人地盤一樣。地上鋪着厚厚的地毯,連書架都古樸得像是搬了一整個名貴木質的博物館進來,看得她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了。
“進來就進來了,不必慌張。藏經閣雖不對外開放,但只要在梵音寺挂過牌,也是準許在本寺僧人的陪同下進入的。”裴河宴看了眼她手裏的書,暗忖:她想在三樓找一本能看懂的書,還真挺不容易。
有他這句話,了了瞬間安心。她也是看閣樓內外都沒有禁行标志,且小師父又在閣樓裏,這才摸上來的。哪能想到,一個佛寺的藏經閣居然也可以如此奢靡華麗。
“上來了就好好看看吧,這裏以前是拂宴法師特地開辟給昭和公主看書的場所。公主喜歡奢華,就逐漸将這一樓層裝改了一番。你現在看到的,還是搬掉了一些貴重器物的模樣。”
她人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裴河宴反而不着急了。他慢條斯理的将書籍合起,又不緊不慢的把紙筆收好,只留下了自己抄錄的一沓白紙放在桌面上。
了了滿眼驚嘆:“難怪。”
她當時就覺得這風格十分熟悉,就像……像是在浮屠王塔時,裴河宴曾拿給她用的那盞銀制的雕花燭臺。
原來,這裏還真是公主的手筆。
想到這,她不禁問道:“像上回燭臺那樣的公主遺物,小師父你為什麽能随便取用?”
這是她每每回憶起那個燭臺,都想追溯回到那夜讓小了了問出口的問題。
這麽多年了,要不是藏經閣觸發了這個關鍵詞,她險些再沒想起來。
“那你就沒好奇過,為什麽這麽多寺廟,我卻來了梵音寺嗎?”裴河宴對她的遲鈍也是感到無可奈何,但可能也是因為她的邊界感,因為她從不涉深探問他的隐私,所以才會令他覺得相處舒适,且有想親近之感吧。
了了眨了兩下眼,沒說話。
以她一直以來的腦補,裴河宴的身世就是六歲時被父母遺棄,丢在了梵音寺門口,令他成功的被過雲大師撿了回去……
至于別的,她還真的沒想這麽多。
“我祖上曾是昭和公主的家仆,梵音寺早年能避世隐居,也是因為我的家族暗中出力,才免受風波。”裴河宴說完,又補充道:“我被留在梵音寺就是因為梵音寺曾受我家族供養,出于道義,也得幫着收容我這個棄子。”
了了目瞪口呆,她看着将這些話輕飄飄說出來的裴河宴,一時不知該怎麽安慰他:“可是……為什麽要遺棄你啊?”
重男輕女這個理由在他身上也不适用啊。
況且,昭和公主的家仆,光是聽這家世以及看裴河宴早年的用度,這麽顯赫的家庭卻連一個孩子都養不起嗎?
“我小時候有點怪異吧,而且,我是我母親未婚前和別的男人生下的,生父不詳。”他說完,見了了滿眼可憐的望着自己,倒忍不住笑了起來:“這麽荒誕的身世,你就不怕我是編來哄你的?”
了了搖頭:“哄就哄吧,如果是假的我反而好受一些。”
她還以為自己媽不疼爸早逝的也算慘了,結果……他不聲不響的,背後卻還有這麽一段狗血的身世。
“那……你還能分到家産嗎?”了了問。
裴河宴:“……”
他垂眸看着了了良久,到底沒忍住,屈指敲了一下她腦袋:“掉錢眼裏了?”
他看着了了就來氣,将桌上抄錄的譯本遞給她,轉身關上窗,準備拂袖而去,以示抗議。
不料,山風忽撞。
風頭從另一扇敞開的木窗卷入殿中,穿堂而過時,掀起兩側竹簾,發出簌簌輕響。
峰谷裏,門窗輕撞的回聲被滌蕩的山風沖散了不少,但仍是驚起了殿檐上的鳥雀。
一時間,鳥雀撲翅,風鈴作響,竹林像被一只大手拂過,風聲呖呖。
裴河宴被風吹得迷了眼,剛瞌上雙目躲避勁風,了了已從身後邁了上來,将他松開的那扇窗重新關上。
風聲被阻隔在外,貼着窗縫尖嘯嘶吼。
她有條不紊地落下窗栓,徹底的把木窗封了個嚴實。
做完這些,她仰頭看了眼仍閉着眼的裴河宴,舔了舔唇,下了足夠大的決心,才伸出手握住了他。
他的掌心很涼,手掌很薄,握着時能清晰地感受到指尖觸感下,略顯清瘦的骨節分明。她手指顫了顫,差點沒握穩。
裴河宴明顯也是一怔,他微微偏過頭,眼睛還睜不開,卻莫名給了了一種無聲的壓迫感。
她反而因此自在了許多,牽都牽了,你能怎麽樣?
心裏雖然這麽想,可她嘴上卻說:“你牽好我,我帶你到椅子上坐下,把眼睛洗一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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