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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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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了了吃痛, 捂住額頭。

    她眼睛瞪得滾圓,似乎是不敢相信小師父這麽清風霁月的人也會裝睡, 想質問他,可又不敢,那手指頭剛伸出去指了他一下立刻慫慫地收了回來:“我明明問了你好幾遍,你要是沒睡着,你倒是說一聲啊……”

    她揉着額頭,尴尬到滿肚子氣。

    而且,就算是沒睡着,這種時候也不應該醒過來啊!

    她倒是忘了要檢讨一下自己的得意忘形,往後坐回蒲團上,胡亂地撿起一本書,假裝忙碌。

    裴河宴還是頭一回看見她惱羞成怒,可醒都醒了,該說的還得說:“了先生并不多加幹涉你,他既然說了, 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乖乖照做就是。”

    “你怎麽和老了沆瀣一氣!”了了更惱了, 手裏的報紙折得嘩啦作響。可即使如此,她對待書本時仍輕手輕腳,小心翼翼。

    顯然是把那一天他長篇大論,講述氏族和拂宴法師在修複經書上的不易給聽進去了。知道這些書都珍貴無比, 飽含心血, 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該用來洩憤和輕怠。

    他心念一緩,瞬間沒了要和她繼續理論的念頭:“沆瀣一氣指的是臭味相投的人互相勾結。”

    豈料, 裴河宴的話剛開了個頭,了了就目光犀利地看了過來, 那表情大有“想吵架是吧,來啊”的架勢。

    惹不起,實在是惹不起。

    他立刻咽下已t經到了嘴邊的大道理,自嘲道:“你說的對,我和了先生都愛香料,在某種程度上也算臭味相投。”他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起她:“了先生要離婚?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小師父鳴金收兵,了了自然也偃旗息鼓。

    她單手托着書,抽了兩張幹燥的紙巾墊入潮濕的書頁中,以加速紙張的洇幹:“就這兩天。”話落,似乎是覺得自己描述得不夠嚴謹,她沉吟了一會,詳細地補充道:“其實在更早之前,他們兩就已經分居了。我媽一直想離婚,但老了不同意,一來二去的本來就剩得不多的感情全耗沒了。”

    有幾張書頁浸了水,不太好分開。她鼓起嘴,往紙張的縫隙裏吹了兩口氣,邊小心地分開它們,邊繼續說:“現在老了終于同意了,接下來肯定就得走流程辦手續了。”

    她看着像是完全沒受大人們婚變的影響,這會還有閑心開玩笑:“小師父,你說這算不算家逢巨變啊?我奶奶說,人一旦要經歷大事情大起伏,那就說明這個人是快要交好運了。再不濟,也是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該和之前做個告別了。”

    裴河宴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印象中,他聽到過的最大煩惱,不是師兄的“我這次回家我媽又哭哭啼啼地勸我還俗,我不還她就要死給我看”,就是師弟的“師父又罰我收稻谷,我什麽時候才能把佛像塑得和你一樣好啊”。

    還從來沒遇到過“我今年十三,我爸媽要離婚了”這類情感問題。

    并且,因為分辨不出了了對此事到底是什麽态度,他一時之間還拿捏不準說話的尺度。如果勸她寬心,她若在意父母離婚,肯定覺得他站着說話不腰疼;可如果鼓勵她勇于争取,回頭了先生找上門來,他又得無償帶小孩……

    屋子裏安靜了一會。

    了了拿起書,小心地靠近燭臺,用隔着燈罩的燭火餘溫将已經幹了一些書再烘上一烘。

    暖融融的燭光下,她鬓角毛茸茸的額發像舒展的倔強毛,慵懶又随意。就在他出神之際,她忽然偏過頭,與猝不及防的裴河宴四目相對。

    她抿着唇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小師父你怎麽看着我不說話?”

    烘書不能靠得太近,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繼續盯着書和燭臺:“你不用覺得我可憐。我奶說,人出生時就自帶命格,是貴是賤,是好是壞,命運早就暗中做好了安排。”

    她這麽豁達,倒令裴河宴有些意外。

    以他對了了的了解,她這麽愛哭的人,在知道父母要離婚的第一時間就該哭得天崩地裂,人盡皆知才對。如此平靜,反倒不像是她。

    “我沒覺得你可憐。”裴河宴回答,“撇開你父母不談,單論你。你在這個年紀就已經比同齡人看過更廣闊的天地了,光是這一點,就足夠讓人羨慕了。更別說,你本身擁有的價值和未來待挖掘的無限可能,這些,都是獨屬于你的寶藏。”

    了了愣了一下,擡頭看他。

    沒人和她說過這樣的話,他們只會在她的父母面前,以誇贊她來達成社交目的。那些誇獎可能是真心實意的,但絕非發自內心。

    她從來不會因為有人誇她跳舞跳得好,或者長得好看而開心。因為他們總會有意無意地提醒她,她有一個行業內頂尖的舞蹈藝術家做母親,有一個天賦卓絕天之驕子的壁畫師做父親,她有出色的家庭背景,有還算優渥的經濟基礎以及近水樓臺的教育資源。

    但沒有一個,是和她本身有關的。

    她這麽想,也就這麽說了:“可能是我認死理,在不該較真的地方較了真。我确實是因為我父母才有機會擁有這些。”

    暖色的燭光,在她的臉上投下了淡淡的陰影。

    他垂下戴着念珠的手腕,撚着珠子,想了一會:“這種事,本來就是怎麽想都對,沒有标準答案。佛經有言‘境随心變’,可能你走到下一個階段,又會因為當下的心境不同而産生新的想法。”

    “那……關于命運的說法,是真的嗎?”了了問。

    裴河宴沉默了一息,他直覺了了想問的并非表面。可命運這個話題,太過宏大,實在很難用三言兩語就給她說得明白。

    他正頭疼該從哪裏開始說起時,了了緊接着就給出了一個回答。

    “我媽要和老了離婚這事,是寄書信說的。這封信到的那一天,來了沙塵暴還不算,老了的車隊失聯,傳達室的信箱也被沙子給埋了。可誰能想到,大半個月都過去了,這封信都半截入土了還能從沙堆裏挖出來?”她嘆了口氣,眼神清澈間還略帶了絲愚蠢:“都這樣了,他倆要是還不離,确實也說不過去吧。”

    裴河宴聽完,越發覺得頭疼。她說的“命運”就指這個?

    至此,他也徹底确認,了了是真的不在乎了致生離不離婚。

    他撥動念珠,發出清脆的撚珠聲。

    那聲音淩亂的,就連了了都察覺了他的煩躁。

    雖然她不清楚原因,但她直覺是自己有些惹着他了。她識趣地閉上嘴,默默地轉過身,背對着他,繼續晾書。

    這一晚,月明風清,微風徐徐。

    了了,睡了一個好覺。

    ——

    了致生深思熟慮過後,向研究院提交了離職申請。

    這件事,了了并沒有在第一時間知道。她甚至還在了致生收拾行李時,傷感了幾秒——她才剛和老了相處甚歡,就要經歷離別了。

    眼看着歸期将近,了了也沒再頻繁往返浮屠王塔。

    她借着職工家屬之便,把每個開放修複的洞窟都好好地參觀了一遍。甚至,還跟老魏借了照相機,拍了不少底片,并約定好回頭相片洗出來後給她寄過去。

    135號洞窟在石窟最偏僻的西北角,了了到時,只有裴河宴一人在石窟內釘木架。

    他做了一個和四面毗盧觀音雕像等比例的木頭架子,正在打釘子做固定。

    釘制木架的動靜蓋過了她的腳步聲,他背對着了了,對她的到來一無所知。了了也不打擾他,保持了三步遠的安全距離,看他“立骨”。

    她見過裴河宴在書房裏用新鮮的胎泥捏佛頭,這種小型的泥塑壓根用不着立骨,只需捏出大概形狀,再用塑形和壓光工具來雕刻佛像的神态。從拇指規格到手掌大小的泥塑,了了都見過,可唯獨沒見過這麽大的。

    大型彩塑需要立骨的常識,了了是知道的。這和船只需要龍骨支撐,是一樣的道理。可究竟是怎麽個“立骨”法,她卻是完全不知的。

    也不知道這些尺寸不一的木條子是小師父花了多少功夫做好的,他完全不需要看粉圖,也不需要借助順序标記,只是拿在手上,看了兩眼,便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屬于它該待着的位置。

    釘完了雕塑的底座和觀音身軀的骨架後,他終于停了下來,拿水喝。

    這麽一轉身,他餘光瞥見一道人影,立刻側目看去——是了了。

    他瓶口還抵着唇,這一下,像是忽然頓住了一般,就這麽看着她:“你來找我的?”

    “沒有,”了了立刻否認:“我是來看雕像的。”

    力求此話逼真,她還端起挂在脖子上分外沉重的相機,舉給他看:“我一路過來,拍了好多照片。”

    裴河宴瞥了眼相機,問:“閃光燈關了的吧。”

    了了點頭,輕揚了揚下巴:“這還用你說。”

    “喝水嗎?”他又問。

    這次不等了了回答,他擦幹淨手,從牆角的泡沫箱裏拿出了一瓶冰鎮的礦泉水遞給她。

    了了看着礦泉水瓶瓶身上的冷霧,沒好意思接。

    基地條件有限,加上時不時電力供應短缺,想喝一瓶冰水,十天半個月才能趕上一次。而這種包裹在泡沫盒裏用棉被裹着保溫的原始方式,在基地裏雖然常見,但因冰塊供鏈稀缺,難得才能投入使用。

    她搖了搖頭,沒伸手:“我不渴,你喝。”

    今日午後格外悶熱,像一個高壓蒸籠,把所有的水汽都加熱煮沸,連呼吸都是灼熱的。

    裴河宴看了眼她幹燥到有些發白的嘴唇,收回手,兩下擰開瓶蓋,重新遞給她:“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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