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忱被后脑勺的刺痛感惊醒,眼睑动了动,费力的睁开来,入目是普通木质结构的横梁。
心中暗自惊讶,但数十年的宦海沉浮,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甚至连呼吸都没有紊乱分毫。
在陌生的环境下,首要做的就是了解有没有潜在的风险。
显然苏忱耳尖微动,已经听到了这间屋子里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
极轻又平稳,定然是身负武功之辈,但附近萦绕在鼻尖的淡香,又足以说明那人是个女子。
深知习武之人的感知力都极为敏感,苏忱并未轻举妄动。
但与女子同处一室,还是让数十年不近女色的他肢体都多了几分僵硬。
透着几分凉薄的眸子微微闭合,抵御着脑中一阵一阵的剧痛,大概理清楚了目前的处境。
他应该是死了的……
死在蛮国大军攻破大显皇城的铁蹄之下,浑身被马蹄踩得稀碎,可能连块完整的尸身都找不出来。
苏忱默默回顾自己的一生,总觉得堪称传奇,但又当真孤冷的厉害。
年少高中意气风发,容颜损毁家破人亡。
二十勾结夜阑余孽入局朝堂,三十官拜一品名满京都,白衣卿相盛宠无双。
四十助纣为虐戕害忠良,五十大仇得报挟天子以令群臣权倾天下。
还没等到六十寿辰,蛮国大军铁蹄一路南下,三年之内连取二十七城,尸横遍野直逼皇城。
史书斑斑,几十年的风雨飘摇也不过留下寥寥一笔权臣奸佞罢了。
苏忱的唇角上扬半分,露出一个凉薄的讥笑,他这样的人死后该当是下那阿鼻地狱,永不超生才对。
如今竟还有片瓦遮身,美人相陪,看来阴差们评判功过自有一番标准。
左右一缕孤魂,又还有什么可怕的?
苏忱如是想着,低低笑出了声来,侧头向着顾清歌的方向看去。
倒是想知道,这阎罗殿派来伺候他的女鬼得是个什么姿色?
这一回头不要紧,看到趴在床边的顾清歌,呼吸猛地都停顿了一瞬。
苏忱清凉的黑眸似是有了一瞬间的紧缩,随即透出些疑惑。
紧缩是惊讶于这女子未施粉黛的面容仍旧明艳如桃李,发丝散乱也难掩万种风情。
当真称得上是少见的美人,就算是同皇帝后宫的那些妃子们相比姿容美貌也不遑多让。
疑惑则是,这女子怎会越看越觉得眼熟?
苏忱自负天资过人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凝眉打量起顾清歌的睡颜,只觉得似是在何处见过……
许是动作的声响惊醒了顾清歌,顾清歌眼球动了动杏眸微睁带着三分的慵懒,抬眼望进苏忱漆黑的长眸里颇显出些娇憨。
苏忱心头巨震似是一下子想起来了什么,面容未变手却下意识的收紧了些。
眼前的少女明媚动人,但若是发间青丝夹杂三分银白,眼角再多些细纹,皮肤粗糙暗黄个几分,可不就是永安伯府那位夫人。
苏忱记得昔年,皇帝受他蛊惑有意招揽在太后手下不受重用的永安伯楚听澜,楚听澜为表对皇帝的衷心告发镇国公府通敌,害了镇国公府满门忠烈,替皇帝拔除了这心中忌惮数十年的心腹大患。
但未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镇国公府倾覆之后,边境战事频生,武将青黄不接屡屡惨败割让城池。
朝中有不少清明之人想起镇国公府的忠义,甚至直臣谏官质疑皇帝决策有误,死谏当庭。
封口浪尖之际,他以残害忠良为由,拿出镇国公府并未通敌的铁证,以及楚听澜伪造的文书证据,判定了永安伯府满门抄斩。
皇帝为了维护自己的圣明,自然是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了楚听澜的身上,对他的判罚无有不应。
行刑当日大雨倾盆,他冷眼看着永安伯府门前血流成河,一茬接着一茬的人头落地。
欣赏着楚听澜滔天的恨意,无能的怒骂,和绝望的悲鸣,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快意。
他是最厌烦血腥之人,但那日他顶着大雨那样近距离的看着永安伯府的人头一颗颗的掉落在地。
偌大的一个伯府,男女老幼奴仆下人数百口人,从下午砍到了夕阳西斜。
他记得最后一个人是从刑部大牢中现提过来的一名女子,他看着那个靠坐在囚车里的女人,对满地的鲜血毫无所惧,披头散发但那双眸子却是极明亮的。
那天他才是知道,原来永安伯夫人,楚听澜的发妻,是镇国公府的外孙女,也是镇国公府留存于世唯一的血脉。
他隔着不远的距离,有些悲悯的看着那个女子被人拖下囚车,想在她身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恐惧,悲伤,甚至是痛苦。
但都没有,她甚至在看到自己丈夫的脑袋都没有半分的悲痛,反倒是一脚给踢出去了二里地。
那一刻苏忱不可否认自己对她是好奇的,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想过,如果她向他求救,未必不可以留她条命。
毕竟当时那般朝局,苏相的一句话谁敢不听,保下一个人就像是在点到菜一样简单。
可她没有,刽子手的大刀落下前,她的视线望来依旧无惧无畏,只有无尽的悔和恨。
一刀斩下人头落地,她的头颅滚了好远,正落在苏忱的脚下。
苏忱当时许是一时恻隐,也许是对镇国公府的愧疚,竟然捧起了那满是鲜血的头颅借着雨幕看了许久,终究是命人将这位永安伯夫人的尸体一并收殓了。
在镇国公府祖坟后不远处的南山上,修了坟冢亲自厚葬了这位让他难得好奇的女子。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这位永安伯夫人的名字叫顾清歌。
他咂摸了半晌,感慨了一句很美的名字,墓碑上也就只刻了这三个字。
但眼前顾清歌就活生生的在他面前,亲昵的姿态娇憨的神情,仿佛和他是极为亲密的情人。
苏忱眉心微微蹙起,难不成地狱里也流行报恩?这是来报他安葬之恩了?
顾清歌望着苏忱醒了竟然半晌没说话,有些疑惑,抬手熟练的拉上苏忱的手。
“谨怀你怎么了?可是头还疼?”
苏忱还没弄清楚情况,下意识的将手抽出,神色也冷了下来。
眉目半合眸间寒凉,顾清歌一下子被冻得困意的跑了个干净,手僵在原地半分不敢上前。
那眼神,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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