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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十一月下旬連下了幾場大雪,楊玉蘇回門被耽擱,直到月底方得空來學館看望鳳寧。
這一日她提着一盅烏雞湯過來,給鳳寧補身子。
“都怪我近來太忙,離得這麽近,今日方來探望你。”吩咐侍女将烏雞湯遞給鳳寧,自個兒在她對面落座。
屋子裏太冷,楊玉蘇一時不大适應,直打哆嗦,鳳寧将手爐遞給她,又将窗掩嚴實了,
“咱們什麽交情,急得這一時?快些跟我說說,成親後怎麽樣,燕夫人有沒有為難你?”
楊玉蘇說起婆母那是一臉苦笑,
“要說為難我倒是沒有,要說喜歡更不可能,怎麽說呢,就是不動聲色地厲害。”
鳳寧聽了這話,面露憂色,“那可就難對付了,燕公子呢,他幫襯你嗎?”
提到燕承,楊玉蘇面頰明顯飛上幾片紅暈,“他好着呢,只是我也不想他日日因我跟他母親作對,這不是長久之計。”
鳳寧看得出來,楊玉蘇與其他新婚少婦一般,有對新生活的憧憬,忐忑,更有與丈夫恩愛的害羞與甜蜜。
“他站在你這邊就好。”
楊玉蘇催促她快些将烏雞湯給喝了。
那邊素心與楊玉蘇的丫頭蹲在炭盆旁烤火,楊玉蘇的丫頭聽了自家主子的話,滿臉憂心忡忡,
“鳳姑娘,我家姑娘就是報喜不報憂,那燕夫人可是放了話,一年之內不能懷孕,就給姑爺安排通房。”
楊玉蘇聞言瞪了丫鬟一眼,“你少說幾句不成。”
丫鬟被她斥哭了,索性跪在二人跟前,“您見了咱們夫人老爺不肯說實話,在姑爺跟前也瞞着,不想讓姑爺因此與他母親生分,獨獨自個兒吞了所有委屈,奴婢實在忍不住,可不得跟鳳姑娘訴訴苦,讓她幫您想個法子。”
丫鬟是有私心的,鳳寧得皇帝寵愛,若是能勸着皇帝出面敲打燕家,可就事半功倍。
“可不能叫那些狐媚子妾室爬了姑爺的床!”
丫鬟話落,楊玉蘇臉色一變,氣得起身抽了她一巴掌,“你放肆,出去!”
楊玉蘇将丫鬟趕出去,回眸望着鳳寧滿臉歉意,“鳳寧,這丫頭被我慣壞了,回去我定好好責她,你別理會。”
被這麽一鬧,楊玉蘇都沒了心情,又擔心一道長大的丫鬟真在外頭跪壞了身子,兩頭為難,鳳寧開解她讓她早些回府。
待上了馬車,楊玉蘇狠狠剜着丫鬟,“你可知你今日什麽都該說,唯獨一句話不能說,是哪句?”
丫鬟是楊玉蘇的心腹,從來沒丢過這麽大臉,她委屈搖頭,“奴婢不知。”
楊玉蘇恨鐵不成鋼,“鳳寧與陛下之間一直不清不楚,鳳寧即便從未開口,我卻看得出來她盼着陛下娶她,可陛下又怎麽可能立她為後?這不就是一個死結?她心裏不好受,你卻開口閉口狐媚子妾室,你讓她怎麽想!”
“你太讓我失望了,往後守在屋子裏別跟我出門了。”
丫鬟這才曉得自己釀成了大錯,拼命磕頭,“姑娘罰奴婢吧,奴婢這就回去給鳳姑娘磕頭?”
楊玉蘇心力交瘁搖頭道,“不必了,你這一回去,不是讓她難堪麽?”
楊玉蘇一會兒愁自己,一會兒愁鳳寧,忍不住落了淚。
鳳寧送楊玉蘇走遠,回到屋內,見素心在揉眼睛,“你這是怎麽了?怎麽也哭起來?”
素心委屈地不得了,抱着鳳寧大哭,
“我是替姑娘委屈,若是還不回宮,等将來宮裏立了皇後,是不是也如秋棠方才那般在背後罵您?”
鳳寧微微怔了怔,笑着搖頭,“你呀,就是愛多想。”
十一月底鳳寧譯好禮記,交給烏先生校對,轉而又抓緊譯詩經,這樣文采斐然的巨著,既要精益求精,又要趕時間,譯起來可不容易,有時烏先生将校對的禮記送回來,鳳寧還得再校對一遍,再交由烏先生三校後方發去番經廠刻印。
還有年底夷商會各路賬目核對,來往文書翻譯等等,稱得上沒日沒夜地忙。
裴浚看着瘦了一圈的鳳寧,皺着眉,“你急什麽,若年底實在忙,詩經明年譯注便是。”
鳳寧沖他嘿嘿一笑,“我答應過您,這是給您的新春賀歲禮。”
裴浚聽了這話,心頭微熱,卻還是不贊許,“那也不能不将自己身子當回事。”
鳳寧聞言想了想,從善如流道,“您說的也對,那我便将那些商會的單子推一推,推到明年去譯,您這兩冊書,我今年無論如何給譯好,最好除夕前能刊印出來。”
裴浚這才滿意。
到了臘月,六科給事中開始清查各部公務,哪些滞留,哪些虎頭蛇尾,一樁樁挂出來督辦,六部的官員都等着年底分紅,誰也不敢含糊,好些人幹脆睡在衙門,此外,還要給戶部結賬,又要做來年的財務預算,別說內閣,就連裴浚也旰食宵衣,日以繼夜。
忙了大約五六日,裴浚都沒得空去一趟學館。
臘月十五是太後的壽誕,百官與王公貴族均在建極殿給太後祝壽,宴上歌舞助興,一片笙瑟管弦之聲,稱得上皓月當空明夜長。
鳳寧傍晚剛将詩經譯好,送去李府交給烏先生校對,回到學館,正是一地銀霜,寒風刺骨,她攏着軟和的皮毛從穿堂越過來,瞥見一道修長身影立在月下。
月色溶溶蕩蕩瀉在他周身,卻照不透那雙漆黑的眸,銀灰的氅衣無風而動,恍若天降靈仙。
他怎麽來這了?
今日太後壽宴,他理當坐鎮皇宮,召集文武官員與勳貴女眷給太後祝壽,這才什麽時辰,最多戌時三刻吧,正是宴席正酣之時,他卻出現在這,實在不合時宜。
“陛下,您怎麽來了?”
鳳寧以為發生了什麽事,三步當兩步沖過去。
裴浚看着蹁跹而來的姑娘,忍不住擡步迎上,伸手摟抱住她,
“沒事,朕就是想你了,想來探望你。”
方才坐在金銮殿上,看着那麽多官宦女眷滿身華服一一上前給太後祝詞,不知為何就想起了李鳳寧,皇宮裏這樣熱鬧,她卻一人孤孤單單在宮外,一時興起便借口離席,徑直往跨院奔來。
這樣的場合,他本不該缺席,他也素來将朝務大典看得比什麽都重要,今夜卻是破了例。
懷裏的姑娘顯然是被“想你了”三字給鎮住,眸色嗔愣,似不相信他為了這個理由而來,雙眼一時如月光清透,一時又混沌不堪。
不管怎麽樣都是美的,朗朗一片月華映着那張臉比銀盤還要皎潔,裴浚憑着本能觸到她的紅唇,唇瓣顯然被寒霜着了一層涼氣,那一抹冰涼順着喉頸灌入他肺腑,可裴浚甘之如饴,将人摟着抱着,二人身影交錯磕磕絆絆進了裏屋。
那一夜得到的太容易,裴浚始終覺得不真實,擔心姑娘耍什麽花招,今夜再行試探。
可姑娘卻是反應過來了,無論如何不肯給,推着他道,
“終究是冒險,還請陛下別為難我....”
裴浚一面釋疑,一面又有些遺憾。
年輕氣盛的身子,不是說忍就能忍。
後來想了法子從太醫那弄了羊腸膜來,勉強能用,他掏出薄薄的一片解釋給鳳寧聽,鳳寧聞言羞答答望着他,“您沒騙我?”
裴浚笑,“朕何不至于騙你,你若不信,私下尋些市井婦人打聽,民間黑市也有這東西賣。”
鳳寧見逼得他堂堂皇帝折騰這些,實在是慚愧,終于不再那般抵觸他的親熱,半推半就從了他。
下弦月漸漸挂去樹梢後,蒙蒙濃濃的月紗從窗棂飄進來,她姣好的五官沁在若隐若現的夜色裏,一下又一下地撞擊似讓她沒了招架之力,她整個人軟成一攤泥,讓他恨不得溺在其中。
他居高臨下俯瞰她,正色問,“李鳳寧,除夕在際,你跟着朕進宮過除夕,正月十五元宵節,朕再送你出來。”
幽亮的水光在她眼角輕漾,她喘着氣,艱難地搖頭,“不要,臣女就留在宮外,過個尋常年,”她嗓音斷斷續續,就是不肯。
裴浚用力頂她,“就這麽跟朕厮混下去?”
他眸光跟一片深海似的,傾倒在她面頰,一寸一寸逼近,
她不敢看他。
他卻不繞過她,“有個孩子不好嗎?你不想做母親嗎?他可以承歡膝下,往後你也有了寄托,你掙的銀子有了用武之地,你的本事有了傳承之人.....”
她腦子亂了起來,眸色困頓,糾結極了,腦門被頂到榻沿,似聽不下去只顧着搖頭。
裴浚看得出來,李鳳寧銅牆鐵壁般的心已然有了裂縫。
姑娘肯将身子給他,就是從了一半。
靜待時日,遲早能磨得她松口,再風風光光将她迎入宮。
李鳳寧這邊有了轉機,裴浚心裏便熨帖了許多,轉移了一部分心思至年關朝務之上,每到年關,各部吵得最為厲害,相互推诿,想方設法挪銀子填補虧損,裴浚最厭惡人浮于事,召集六科給事中,決心重新調整政績考核,作為往後官員升遷的重要标準。
裴浚實在擅長駕馭朝官,他想了個轍,給所有三品以上朝官定個任用标準,如此,一便于官員考核,二則官員升遷也有了參照之物,譬如吏部左侍郎,共需多少年的資歷,幾年地方履歷,進士出身等等,這麽一來,杜絕官員攀附交結,以至黨派之争,也将地方任用官員的權利收于中央。
熱火朝天忙到臘月二十七,這一日朝中發生了一樁不大不小的意外,
禮部左侍郎何楚生突然摔了一跤,以至骨折不能下地,太醫診斷,何楚生年老體衰,往後只能纏綿病榻,何楚生也算是裴浚的肱骨大臣,腦子靈活,擔得住事,也不怕事,是裴浚最親近的幾位大臣之一。
他立即下旨封賞何楚生,何楚生本有兩個兒子,可惜兒子不争氣,均沒考上進士,長子得封蔭在吏部任個小職,次子閑賦在家,成了何楚生的心病,裴浚特旨許他次子入朝,何楚生喜極而泣,着人擡着他前往皇宮謝恩。
這是臘月二十八的午後,鳳寧被傳來禮部,幫着翻譯一紙國書,頒給蕃使,忙完交給一位郎中,聽聞皇帝也在禮部,便往前堂來。
昨日何楚生出事,今日裴浚親自駕臨禮部,準備調整禮部堂官,石楠因上回處置藩國世子一事有功,擢升他為禮部左侍郎,禮部右侍郎的人選,裴浚準備親自考量考量。
何楚生聞訊着人擡他至正堂,內閣首輔袁士宏,次輔梁杵也在。
何楚生趴在擔床上先是一陣感恩溢美之詞,随後又言辭懇切地落了淚,
“臣往後不能侍奉您,心中慚愧又遺憾,老臣行将朽木,尚有幾言想上谏陛下,望陛下恩準。”
每一位朝臣致仕,一要上謝表,二要行谏表,許多官員膽子小只上謝表,但何楚生不同,他是禮部堂官,手中還有未盡事業,
裴浚當然知道他冒病也要入宮,絕對不僅僅是為了磕頭謝恩,于是淡聲道,“愛卿明言。”
何楚生身為禮部左侍郎,奉命操持天子婚事,可至今十八名女官一人未留,這于他而言是莫大的打擊,百年之後旁人提起何楚生,恐也有微詞,是以致仕前必得懇谏。
又突遭大難,心中悲戚良多,一開口便是老淚縱橫,
“其一,吾皇雖年輕,可今年也二十及冠矣,一則後宮無妃,二則膝下無子,此天子之大忌,臣以為,陛下開年無論如何得立後,正位中宮,以安群臣之心。”
“其二,先帝納妃無數,膝下卻無一骨血,此臣等心憂不能寐之極,還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念,盡早廣納後宮,綿延子嗣。”
“如此,臣死而無憾。”
何楚生道出了袁士宏與梁杵等人的心聲,二人紛紛含淚齊聲再拜,“何大人乃肺腑之言,還請陛下納谏。”
正堂內跪了一地。
裴浚看着瘦骨嶙峋的何楚生,緩緩眯起眼。
立後迫在眉睫,裴浚也心知肚明。
何人适合為後?
裴浚第一次在腦海閃過李鳳寧那張臉。
李鳳寧從來都不是他的皇後人選,他過去也沒考慮過這茬,只是上回李鳳寧口口聲聲說他不是她的丈夫,微微刺痛了裴浚,他才曉得原來李鳳寧心裏有給他做妻子的念頭。
在裴浚看來,這多少有些強人所難。
別說他首肯與否,百官也壓根不會答應。
他在心裏給李鳳寧搖了頭。
李鳳寧性子鎮不住後宮。
裴浚長長籲了一口氣,嘉許何楚生道,
“愛卿的話朕會時刻謹記在心,時辰不早,愛卿早些回府,莫要凍着。”
*
穿堂的風很涼。
卻沒李鳳寧此刻的心涼。
斜陽将她眸底的淚切成細碎的光,她抱着刊印好的禮記和詩經,慢騰騰從甬道的臺階挪下來,冷風刺在她鼻梁,似有針密密麻麻覆在心尖,疼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五內空空地往回走,沿着抄手游廊出了禮部的角門。
今日可真是個好晴天,你瞧,紫禁城的上空蔚藍無邊,沒有一絲閑雲。
鳳寧将心裏的抑郁一掃,看着手中兩冊書露出笑。
最後兩冊書譯完了,李老頭罵罵咧咧趕在年前給她刊印出來,上午見他時,他一個人在喝悶酒,
“其實過去我都是騙你的。”李老頭忽然眼底含了淚。
他面頰早已瘦得脫形,唯有一塊薄薄的皮肉在骨外翻滾,面頰不知何時起長了斑,是真的上了年紀,他埋臉在掌心吸着鼻子道,
“過兩日又是除夕,我很想她,我多麽希望她能陪我過個節,她愛熱鬧,我可以給她買束煙花,買個炮仗,她還沒戴過金镯子....”他還沒有為她使過力,她就離開了。
濁淚一顆顆往下掉,他從兜裏掏出一疊皺巴巴的銀票,捧着給鳳寧瞧,
“你看,我一個孤寡老人,得這麽多銀子作甚?”
鳳寧望着李老頭空洞的雙眼,像是填不平的寒窖,實在叫人揪心,陪着他喝了幾杯。
午膳時,李老頭将這些銀子分給了底下的工匠,
他大手一揮,“拿去,給你們家的娘們買些好吃好喝的。”
番經廠最新印出的書送去了禮部,恰好鳳寧要往禮部來,拿出兩冊想親自奉給裴浚,算是交差,然後便在禮部正堂外的甬道聽到了裏面一席話。
她當然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他不可能給與她妻子的身份。
可人總是要在最後一刻才徹底死心。
鳳寧又笑了笑,一人徜徉在寂靜的青石磚道,深紅的宮牆像是一片巨幕鋪在她眼前身後,浩瀚又瑰麗,她輕輕撫了撫牆面的斑駁,腳下堆了些尚未融化的冰渣,她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地響。
方才那位禮部郎中給她了一個大大的封紅,說是感謝她這半年給與禮部的協助,這一年告一段落了,明年新春的太陽升起時,又将是一個嶄新的開始。
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見到卷卷。
他應該将它照顧得很好吧?
鳳寧帶着這樣的心情回了跨院。
登車回府,見素心倚在門口的廊柱抹淚。
鳳寧疑惑地走過去問,
“怎麽了,這是?”
素心見她回來,連忙迎上來,接過她手中的書冊擱在桌案,又替她褪下皮襖,這才跪在她跟前解釋,
“姑娘,方才明嬸子家的胖哥兒遞消息來了,說是奴婢娘親昨夜摔了一跤,腳腫的老高,什麽活都幹不了,奴婢....”
鳳寧不等她說完,已開口,“我知道,我原也沒打算留你在跨院過年,”說到這,她笑起來,“你等等。”鳳寧起身去了裏間,從壓在床榻底下的盒子裏拿出一張十兩的銀票出來,笑眯眯遞給素心,
“多謝你這半年的照顧,這是給你的壓歲錢,你拿着回去過年吧。”
素心長了這麽大,從十歲起在李家當差,一共都沒掙十兩銀子,如今姑娘一口氣給了她十兩,她激動地哭成了淚人兒,
“姑娘,您真是奴婢見過最好最好的主子,趕明兒待奴婢娘親腿好了,奴婢立即回來伺候您...”
鳳寧聞言忽然恍惚了一瞬,“那該是開春了吧?”
素心接過銀票,收在兜裏,拂去淚一面給她斟茶,一面回她道,
“明年開春遲着呢,得等正月初十,奴婢回去幾日,盡量趕在初五前回來伺候您。”
鳳寧眼底的笑明亮又溫柔,接過她的茶盞握在掌心,沒急着喝,
“無妨,回去好好過個年,不急着回來,興許我也要回李家呢,到時就見着了。”
“時辰不早,快些回去吧,趕在天黑前回家吃口熱飯。”
素心沒發覺鳳寧的異樣,心裏充滞着為母親的擔憂,連忙回自己那間小梢間拿回包袱,原來她早就備好了,只等鳳寧回來相告。
離開前又給鳳寧磕了個頭。
鳳寧擺擺手讓她快走,等着那道輕快的身影從窗棂外繞過,最後徹底消失在月洞門外,鳳寧獨自坐在狹窄的屋子裏出神,也不知坐了多久,久到隔壁小內使送來今夜的晚膳,見她屋子裏無人,低聲問,
“主兒,要不從宮裏調撥一人來伺候您?”
鳳寧搖搖頭,“不必了,明日我也要回李家過年,”
宮人不再多嘴。
這一夜渾渾噩噩睡過,次日清晨有幾位夷商過來催稿子,
“姑娘緊着些吧,年底都在結賬,就剩這最後幾份,姑娘幫咱們料理了,結了銀錢,大家夥好回家過年。”
那商賈穿着一身大瀾衫通袖,學着讀書人打扮,立在窗棂外催着。
裴浚這間書房用的是工部新造出來的五彩琉璃,琉璃幾乎透明,站在外頭能看清裏面。
鳳寧就坐在窗下的桌案譯書,“是這個理,您再等我一刻鐘。”
上午陸陸續續将手頭的活計清了,奉旨伺候在這裏的小內使給她送了一盅燕窩。
“您先墊墊肚子,萬歲爺已縱馬往這邊來了,想陪着您用午膳呢。”
鳳寧聽到“萬歲爺”三字,神情明顯晃了晃,緊接着露出微切的目光,“他真的要來?”
這表情落在小內使眼裏,就是無比期待了。
帶着憂傷的期待。
可不是麽,一個在宮內,一個在宮外,咫尺天涯,見一面不容易。
明日就是除夕,誰不想團聚?
“黃錦公公遞出來的消息,這能有錯?主兒安心等着吧。”
鳳寧聞言雙手絞在一處,眉目低垂下來,帶着克制的高興。
她原想去隔壁梳妝打扮一番,轉念一想,畫蛇添足,就這樣吧。
這樣就挺好。
不等她吃完這盅燕窩,外頭響起了馬鳴聲,鳳寧擡眸張望過去,窗棂外的院子門口,果然行進來一人。
他今日穿着一件月白繡雲龍紋的寬袍,氣質依舊是沉穩冷峻的,眼底卻躍着一抹溫色。
片刻,他繞過廊庑進了正堂,慣性往東側擡眼,果然瞧見一道月白身影亭亭玉立,她肌膚白亮,神情也極是柔軟。
“李鳳寧。”
他總愛這樣連名帶姓地喚她,鳳寧嬌嗔地癟了癟嘴,又照舊福身請安。
裴浚看她這模樣,大步邁進來,将她手握在掌心,眉梢微挑,
“怎麽,不高興了?”
鳳寧搖搖頭,兩腮微微發鼓,頗有幾分難喻的嬌嗔,“陛下車馬勞頓,快些用膳吧。”
裴浚确實餓了,吩咐黃錦擺膳。
宮人很快将這張八仙桌擺滿,一道道菜驗毒,裴浚一面淨手一面看着李鳳寧。
見她神色略有落寞,再次邀請道,“若是嫌冷清,待會就跟朕回宮,朕保證,正月十五将你送回來。”
昨日李鳳寧出現在禮部,裴浚心知肚明,今日她神色有些不好看,他也不意外。
能給的他絕不吝啬,不能給的,他也絕不給予希望。
鳳寧将眼底的低落掩去,拒絕道,“誰說我嫌冷清了,我已決意回李家過年。”
裴浚聽了這話,冷哼一聲,“是回李府?還是跟你那位先生過年?”
鳳寧眨眨眼,“先生孤苦,我拜訪他怎麽了?大年初一,我好歹得給他拜個年吧。”
“那你怎麽不入宮給朕拜年?”
鳳寧耷拉着臉不說話。
每每提到烏先生總是不歡而散。
明日是除夕,裴浚不想在這個時候跟她較勁,
“你在李府待三日,朕最遲初三就去李府接你回來。”
鳳寧尋思道,“我也不一定能待三日,沒準大年初二就回來了,您知道的,我在這一帶好歹有些臉面,得預備着孩子們來給我拜年。”
裴浚已經開始動筷子,“好,朕初三徑直來別苑。”
鳳寧沒接話。
裴浚也不在意。
李鳳寧現在對他就是,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
他已習以為常。
膳後裴浚牽着她消了一會兒食,将捎來的年貨給她看。
十幾個錦盒擺了滿滿一羅漢床,堆成了小山。
裴浚悄悄告訴她,“大年初二過來時,往裏頭翻一翻。”
鳳寧抿嘴一笑,低下眸沒說話。
她猜他定是藏了壓歲錢給她。
他對她從來都不吝啬。
午後的日頭太好,暖洋洋的,裴浚吩咐黃錦擺了一張長幾在院中,鳳寧詫異道,
“明日除夕,您今日應該很忙吧,還不回宮?”
裴浚緊了緊她的手,“朕想再陪陪你。”
鳳寧聞言,喉頭一瞬間湧上濃烈的酸楚。
裴浚何等敏銳,察覺她指尖輕微顫動了下。
她的反應他并不意外。
她在一點點被他撼動。
她也在掙紮。
這是他預期的方向。
“日頭好,你陪朕坐一坐。”
黃錦已将今日的折子宮務擺在長幾,長幾北側擺着一張紫檀圈椅。
鳳寧看了一眼回道,“您先忙吧,臣女還有最後一道文書翻譯,譯完再陪您。”
裴浚松開她的手,踱步去了院子。
鳳寧照舊在窗下譯書,二人忙碌之餘,時不時要看對方一眼。
鳳寧譯完最後一份賬單,交予門口的小內使,讓他幫着送去夷商會領事府上。
随後她倚在正堂門口的廊柱,眺望裴浚。
黃錦見此光景,悄悄擺擺手,示意下人退開。
寬敞溫馨的庭院獨剩他們二人。
微風浮動,驕烈的冬陽撫化大地,竟莫名讓人覺出幾分春日的暖融。
裴浚正在批複藩國表章,神色間偶有凜色劃過,更多的是胸有成竹,一切在握。
他當然知道有一雙眼在注視着她,偶爾擡起臉,眼底像是浮着一撮幽火,輕易便可融化堅冰。
他當然坐的端然,身姿也十分筆挺,熱辣的日光将他清湛眸色裏的冷隽悉數洗去,只剩幾分蠱惑人心的溫柔。
李鳳寧臉一紅,順着廊柱背過身躲過去,等了片刻,再繞回來,那人已聚精會神在忙公務,手中大約又換了一本很重要的折子,該是在估算什麽,時不時會動筆圈記。
興許是嘲笑她方才沒出息,唇角微微彎出一抹弧度。
這一抹冬陽無比和煦,樹梢被風吹得稀疏作響,明烈的光芒聲勢浩大将這座庭院給隔絕,那個郎豔獨絕的男人,巋然坐在院中。
指骨分明的手依然修長如玉,五官輪廓不見任何虛筆,骨子裏殺伐果決,很好地中和了那股清風皓月般的外表,讓他整個人呈現一種淵渟的氣度。
一如初見,還是那副讓她驚豔的模樣。
那就讓一切停在這裏。
起先她以為出宮是盡頭,以他的驕傲不至于非她不可,後來他追出皇宮,霸道不可一世地幹涉她的生活,讓她始料未及。
她想過磨他,遲早磨得他沒了耐心安安穩穩回宮娶妻納妃,可她也沒料到他能撐那麽久,且待她越來越好。
她不是沒有試探過,他很清晰地告訴她,讓她不要胡思亂想。
正妻的位置與她無關。
從什麽時候開始動了離開的念頭?
不是從他堂而皇之駕臨李家,宣告她是他的女人開始。
也不是他那日夜寒風急叩動門扉與她同塌而眠開始。
更不是他強勢地将她抵在角落,威脅她不許離開開始。
是某個不經意的午後,斜陽歇在他眉梢,他散漫地靠在圈椅,身姿清貴朝她伸出手,似要将她拽入那一抹豔陽裏。
她怕自己忍不住淪陷。
她太知道他的本事,遲早有一日擦槍走火,不小心懷了孩子,他會不容拒絕地将她弄回皇宮。
已經出來了,不能再回頭,不給自己沉淪的機會。
在他看不見的地兒,她一點點不着痕跡讓他放松對她的警惕。
她有自己的底線,他也無比強勢。
再磨下去,遲早兩敗俱傷。
就讓回憶停在最美的時候。
真好,她也了然無憾了,譯出整整一套儒學經典,這些書冊将會成為大晉典章的先鋒,像是戰士幫着國君拓寬文明的疆土,興許将來青史能留下她李鳳寧的名諱。
她很幸運遇見那麽多好姐妹,她們熱情洋溢,鮮活驕恣,是她們讓她領略了更多的人生美景,她們一起打馬球,一起縱馬狩獵,一起在酒巷茶樓尋歡,填平了她對親情的向往。
她更幸運遇見他。
如果說先生給她鑄了一把劍,那麽是裴浚幫着她把這把劍磨鋒利,讓她所向披靡。
讓她為他們這段相遇刻下無可磨滅的痕跡。
最後一次走向他,替他斟一杯茶。
“陛下,您忙了好一會兒,潤一下嘴吧。”
她笑容依舊明媚如春。
裴浚手裏正在翻閱李鳳寧翻譯的兩冊書,聞言将墨玉書簽擱上,擡眸來接她的茶。
月白的裙衫緩緩在他眼前飄動。
裴浚這才發現,今日二人默契地穿了相似的衣裝。
他接過茶盞,擱在唇角,輕輕抿了一口。
這時,他突然聽到對面的女孩,嘴唇蠕動說了一句話。
“~~*~~”
(我傾慕你,由來已久)
最開始喜歡上他,她偶爾習波斯語時,一人躺在床上對着窗棂默念這句話,明明有無數次開口的機會,可她從未開口,她不想輸。
就被這個念頭主宰着,讓她成為這句話的奴隸。
今日終于将這個“包袱”扔出去了。
喜歡他成為過去,往後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陛下,鳳寧要離開您了。
她眼神從未睜得這麽亮,想要銘記他的樣子。
多好,将來她人老珠黃,憧憬這段回憶時,他還是清俊明朗的模樣。
她終于鼓起勇氣說出這句話,結束這場兵荒馬亂的愛戀。
裴浚濃睫微微眨動,面帶征詢,“你說什麽?”
鳳寧抿着嘴,雙手攪在身後,笑嘻嘻搖頭,
“沒什麽。”
裴浚不懂波斯語,腦海微微劃過她的腔調,笑了笑沒做聲。
他知道她在玩一個俏皮的游戲,說着平日不敢說的話,興許是罵他,埋怨他,別的也未知。
他繼續埋頭看書。
看不懂李鳳寧的譯著,沒關系,這不影響他欣賞她的傑作。
鳳寧環顧四周,斜陽落在院頭,灑下一片輝煌的金光。
牆下斑駁的苔藓已漸漸落下陰影,風涼了,日晖将退。
她往後退了兩步,上了臺階,回眸又看了他一眼,
“陛下,臣女先回去了...”
她聲線像是雲一樣,又輕又軟,讓人捉摸不着。
裴浚心驀地生出幾分不舍,擱下書冊起身來,
“你等等。”
鳳寧心忽然絞了一下,卻還是駐足侯了他。
哪知那道身影來到她跟前,立在臺階下。
眉目極其清晰地在她眼前鋪開。
清隽,明銳,毫無瑕疵。
鳳寧與他說話從來都要仰着脖子,今日借着臺階,他們的視線第一次這麽近距離交彙。
裴浚溫柔地看着她,輕輕捏了捏她發紅的鼻尖,
“三日後,朕來探望你,給你一個驚喜。”
鳳寧微微錯愕,沒有問他什麽驚喜,只是腼腆地笑着點頭,“好。”
裴浚輕輕将她往懷裏一帶,“等着朕。”
這一回,懷裏那聲“好....”遲遲方落。
*
明日就是除夕,滿街大紅燈籠高挂,四處人聲鼎沸,人人都在為回家團圓而奔波。
鳳寧獨自坐着馬車,穿過這一片熱鬧的人煙。
錦衣衛照常将她送至烏先生的學堂。
鳳寧推門而進,院子裏無人,廚房方向升起袅袅炊煙。
鳳寧來到廚房門口,對着那道清瘦的背影喚了一聲先生。
烏先生正忙着起鍋,沒有回頭,“稍候片刻,馬上出鍋了。”
少頃,師徒二人照舊在橫廳用了一碗刀削面,隔壁府邸的稚童已迫不及待放起煙花,鳳寧立在臺階前張望夜空,蒼穹無比的深邃,像是一個巨大的黑鍋扣在頭頂,浩瀚無極。
鳳寧突然問身後的烏先生,
“先生,咱們大晉最遠的地兒在哪裏?”
烏先生收拾碗筷回來,正在淨手,聽了這話,身子猛地一頓,
“你問這做什麽?”
“先生告訴我嘛。”
“烏城。”
鳳寧聽出烏先生的嗓音明顯有些起伏,她好奇回過眸,“烏城在哪?”
烏先生神色忽變浩渺,往前緩步踱至她身側,與她一道張望西北天際,
“在大晉最西端,去京城将近八千裏。”
“八千裏?”鳳寧被這難以想象的數目給吓到了。
很快這股驚愕被堅定給取代。
“這麽遠,能到達嗎?”她喃喃地問着。
烏先生聞言臉色一變,眼風掃過來帶着前所未有的驚愕與嚴肅,他四下掃了一眼,确信那些看着的錦衣衛在牆外巷子樹梢,而不是在屋檐,他看着鳳寧,一字一句低聲問,
“你要離開他?”
鳳寧迎上他驚駭的視線,顫着聲點頭。
烏先生顯然被她的念頭給吓到,臉色來回數變,素來溫潤從容的人胸口也劇烈起伏,
“你要想清楚,那個地方太遠,去了,恐一輩子回不來。”
一輩子回不來....幾個字眼狠狠穿透她的身心,她閉着眼重重點頭,
“是。”
她要的便是他鞭長莫及。
烏先生不說話了,深深吸了幾口涼氣。
手背的青筋都爆出來,也渾然不覺。
他沒有多問,這是他辛苦教養大的姑娘,她的脾氣他比誰都了解。
容貌最是嬌弱,骨子裏韌性比誰都強。
一旦她做了決定,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當初奔向那個人的腳步有多熱切,如今離開的步伐就有多堅決。
“我知道了,我帶你去。”
短暫的權衡,烏先生做出一個重要決定。
“為師帶你離開京城。”
鳳寧聞言心口仿佛被點燃了一團烈火。
她無比震驚地望着烏先生,不敢相信烏先生要親自送她離開。
“那您怎麽回來?屆時我怕陛下對您...”
烏先生搖頭打斷她,神色晦澀道,“烏城是我的故鄉,我出來十幾年,也該回去了”
鳳寧雙目睜大。
鳳寧私下琢磨過怎麽離開京城,為何選擇今日跟裴浚道別,為的便是趁着除夕守備最為松懈的時候出城,她原計劃喬裝出李府,再去西市等候,這兩月,鳳寧早就注意到西市有一輛糞車,每日傍晚接糞出城送去農戶家售賣。
守衛幾乎不會搜查糞車,尤其是除夕這個檔口。
她也想過尋個不知情的人,用重金将其收買,幫着把她捎出城。
這些法子都沒有烏先生親自作陪來得牢靠。
幾乎不做二想,斬釘截鐵點頭,“好。”
鳳寧問他要準備什麽,烏先生平靜下來安撫她,
“你什麽都不用做,回你的院子,其他的交給我。”
鳳寧才知道,教她十年的先生遠比她想象中要厲害,他夜裏悄無聲息出了門,去黑市弄了幾張僞造的過所,各式各樣的身份,便于他們通過各種關卡。
她才知道,她的先生原來會飛檐走壁,在暗夜裏來去自如。
什麽都沒拿,屋子裏一切陳設照舊。
只揣上鳳寧存在他手裏的兩千多兩銀票,準備動身。
除夕這一日午後,烏先生穿着那身洗舊的袍子,照舊拎着酒壺去西市拜訪好友。
西市人煙埠盛,熙熙攘攘,錦衣衛跟着他進了一間鋪子,那是烏先生慣去鋪子,掌櫃的是西州人,與烏先生交往多年,知烏先生孤身一人,留他在家裏過除夕。
烏先生盛情難卻,“我也就今晚待在你這,明日一早我要回去,還有學生來給我拜年呢。”
掌櫃将他送去客房歇着,笑着回,“你若是能醒來,我自不留你,你哪回除夕不在我這裏吃個酩汀大醉呀。”
錦衣衛瞧見烏先生是真的醉了,一襲白衫卧在軟塌一動不動,就沒太在意了。
除夕氣氛越來越濃,沒有郎兒不思鄉,哪怕是這些以兇悍著稱的錦衣衛,看着熱熱鬧鬧的人群,也忍不住挂念他們的妻兒老母,再過兩刻鐘,該換班了吧,也好回去吃口燒酒,趕上熱乎乎的餃子。
這些錦衣衛負責保護李鳳寧許久。
每日按部就班,習以為常。
沒有人會想到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姑娘會離開。
換班之時,照舊将李鳳寧和烏先生的動态報去上頭,李鳳寧在府內沒出來,烏先生出門喝酒了。
可誰也沒想到,烏先生有易容的本事,他将李鳳寧易容成李府一個小厮,趁人不備,大大方方從正門出去了,錦衣衛毫無所覺。
而烏先生呢,佯裝卧倒後,紗窗刻意做了遮掩,将被褥隆成有人睡覺的模樣,自個兒易容成一個白胡子拉碴的老漢,趁好友不備,打後門離開了。
車馬早已備好,師徒二人在城隍廟附近彙合,再駕着一輛馬車,随着采購出城的人流往西便門去。
西便門的守衛自然一個個盤查。
面前這輛馬車載了不少貨物,是進城采購的一對爺孫,過所匆匆掠過,就把人放出去了。
天色灰蒙蒙的,酉時初刻,下起了大雪。
馬車折向北面,送去城郭一戶老農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切做的天衣無縫,離開村落時,天色徹底暗下,烏先生将馬車摔入沿途一片深湖,解開馬套,拉着李鳳寧上馬,将她綁在身後一路往西北疾馳。
同一時刻的奉天殿,身穿衮服的裴浚正由百官擁簇飲酒。
殿內歌舞升平,四下炮竹聲響。
隐約聽到嘭的一聲,一束瑰豔的煙火沖上半空,裴浚忍不住離席來到奉天殿臺階前。
又是一場無比盛大的煙花焰。
目光所及之處均被四周的焰火給占據,腦海在這一瞬忍不住想,
李鳳寧,這場為你而燃的焰火,你看到了嗎?
她當然看到了。
雪大片大片地砸在她面頰,寒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鳳寧回過眸,望向身後的京城。
視線被林木遮擋什麽都瞧不見,直到躍上一片高坡,只見遠方的上空,有無數火光沸然綻放。
這一回的煙花又精進了,圖案越發美豔繁複,天際仿佛挂了一片光簾,歡呼吶喊久久不絕。
烏先生的馬太快了,快到她甚至來不及看仔細,滿城的煙火在她視線裏徐徐撤退,恍若一座美輪美奂的海市蜃樓矗立在天際,矗立在時光的盡頭。
真美呀,與那晚的煙火一般輝煌絢爛。
鳳寧揚眉一笑,視線久久凝視不挪分毫,直到遠處那座蜃樓的光芒漸漸褪去,輪廓也慢慢變得模糊,徹底沉入燕山下後,她方才轉過身來。
朝着遠方,不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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