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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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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喜歡一個人便是這樣,忍不住對他心生依賴,殊不知期望越多失望也越多。

    鳳寧揉了揉眉棱,兀自笑了笑,拂去雜念。

    進入九月中旬,天色暗得快,還不到裴浚平日用晚膳的時辰,殿內便徹底沒了光亮。

    鳳寧替他掌一盞燈擱在小案,裴浚已盤腿坐在炕上看書,平複與否鳳寧不知,瞧神色倒是與尋常無異。

    鳳寧提起正事,“陛下,番經廠那邊臣女施展不開拳腳,您覺得臣女該從何處着手?”

    裴浚是當朝天子,番經廠對于他來說是一個小的甚至連衙門都稱不上的地兒,他完全可以下一道旨意去經廠,一切迎刃而解,但裴浚沒有,對于李鳳寧來說,下聖旨是下策,她需要歷練。

    “到了一個衙門,先別急着把自己的想法抖出來,多走走,先看看,了解裏頭的人情世故,弄明白了人,事兒便簡單了,無論什麽衙門,總有話事人,那麽話事人之外呢,必然有随從者,也有暗中不服欲取而代之之人,這些盤根錯節的人情便是你的突破口。”

    當年朝臣前往湘王府迎接他時,他便是利用司禮監與內閣的矛盾,達到自己的目的。

    “再瞧瞧你的事兒由哪個掌事管,他手裏頭愁什麽,可有你能利用之處,李鳳寧,這裏學問大着,朕可以下一道旨意,逼着番經廠給你刻活字,但朕更希望你自個兒琢磨出來,這麽一來,無論将來你去哪兒做什麽,不會摸不着門道。”

    “你記住,不要指望有人給你撐腰,你唯一能靠的是你自己。”

    即便是做他的妃子,他也希望李鳳寧能獨當一面。

    他始終記得幼時名門出身的母親教過他許多道理,他也希望李鳳寧将來能這麽教他們的孩子。

    鳳寧聽得懵懵懂懂,“我記下了。”

    裴浚分辨出她語氣不如平日中氣足,細看她一眼,她眉梢輕輕蹙起,眼角微微發紅,唇色卻略微泛白。

    裴浚從未見她如此虛弱,忽然開口問,“很難受?”

    鳳寧的小日子不大準,有時隔三十日,有時隔二十日,兩月不來月事的時候也有,大約是最近過于忙碌,這一回格外疼。

    鳳寧卻不敢在他面前說疼,只管搖頭。

    裴浚輕哼一聲,慵懶地擡起菩提子下意識要敲一下她的腦門,大約想起她今日身子不适,略微停頓了下,輕輕碰了碰她額尖,“不許欺君。”

    鳳寧這才承認,“回陛下的話,是有些疼。”

    裴浚神色變得嚴肅,立即宣了太醫來,還是上回那位老太醫,老太醫坐下給鳳寧把脈,搭上去沒多久就起身與裴浚施禮,

    “陛下,不是喜脈。”

    鳳寧快躁得無地自容,

    裴浚也頗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這個緣故,是她來了月事,腹痛不止,你給她瞧瞧。”

    “哦哦哦,原來如此,臣失禮。”老太醫連忙重新坐下,換了一個手繼續給鳳寧把脈,這回時長便久了些,神色也略略凝重。

    裴浚歪在塌上看書,見他臉色不太對,書都擱下了,正襟危坐問他,

    “她怎麽了?”

    鳳寧也跟着忐忑不安,她還指望早日懷上皇嗣,得封貴人呢,可別不是得了什麽病。

    果然,老太醫語氣惋惜,“姑娘有些宮寒之症,該是少時落了些病根,得需調理。”

    裴浚一聽,神色微怔,心裏不失望是假的,好在他素來沉穩,也不至于失态,便吩咐太醫,

    “朕命你盡快給她調理好身子。”

    “老臣遵命。”太醫退出去開方子,這廂李鳳寧眼淚都滑了下來,抽泣不止。

    曾幾何時,裴浚最厭惡女人哭,現在他已習慣李鳳寧在他面前落淚,拾起自己慣用的帕子替她撫了撫淚珠,寬慰道,“你放心,朕一定給你治好。”

    鳳寧看着那只伸過來的手,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口,紅着眼問他,“陛下會不會...”會不會不給她位份了。

    裴浚一眼看出她的顧慮,蹙着眉訓她,“沒有的事,不要胡思亂想。”

    他是始亂終棄的人?

    鳳寧便彎了彎唇,她知道裴浚這個人不會為了哄她說假話。

    他能安慰她,她很高興。

    可緊接着裴浚又逗她,“才人要麽?”

    鳳寧臉一垮,堅決搖頭。

    裴浚被她模樣逗樂。

    她的眼梢暈着光芒,格外柔軟。

    裴浚的心也跟着一軟,擡手将她眼角的淚痕悉數拭去才罷休。

    當夜老太醫給鳳寧熬了藥,吃過之後果然不疼了,鳳寧又有了信心,既然短時日內子嗣無望,鳳寧幹脆将心思放在公務。

    她帶着裴浚那席話去了番經廠,她不問誰能幫她刻活字,先瞅一瞅自己能幫他們做什麽,司禮監下屬無數衙門,番經廠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批,往回折子遞到司禮監等批複耗時不短,鳳寧便替他們跑司禮監,一來二去,大家都很感激鳳寧,人心都是肉長的,原先誰也不肯搭理鳳寧,漸漸的有人願意指引她,告訴她,刻活字這個事得尋一個姓李的老頭。

    這位李老頭是名老工匠,頗有本事,底下管着一群工匠,個個精幹勤奮,番經廠有天竺文,藏文,蒙語,唯獨沒有波斯語,重新刻一套活字可不容易,費時費力,番經廠自個兒活計夠多了,誰願意多盤一個樁,李老頭找各種借口推脫。

    他這人無兒無女,妻子早年過世,也不曾續弦,說白了就是老光棍一條,一無所有無所畏懼,誰也奈何不了他。

    這種人來硬的可不成。

    鳳寧發覺他愛喝酒,隔三差五托章佩佩從禦膳廚弄些酒來,給李老頭喝,一次不成,就兩次,兩次不成就十次,鳳寧這人別的本事沒有,就有一腔百折不撓的毅力,李老頭最後熬不住了,“有本事你陪我喝。”

    鳳寧還真就陪他喝了半日酒。

    得虧了時常陪着烏先生小酌幾口,否則她還招架不住,又事先服過醒酒丸,耗了一個時辰,總算把李老頭喝得醉醺醺。

    李老頭抱着番經廠後廊上的廊柱哭得一塌糊塗。

    “我娶那娘們時,家徒四壁,辦酒席下聘禮只用了五百錢,我那時發誓,一定要給她穿金戴銀,給她置辦嬌豔的衣裳,她信我,起早貪黑陪我出攤,後來我好不容易得了機會帶着一幫弟兄讨了番經廠的活計,起先幹活沒銀子,為了接濟那些兄弟,她拿出壓箱底的嫁妝錢替我周全,我那時想,等下一回,下一回發了俸祿我一定給她買個銀镯子......”

    “火呀漫山遍野地燒,那蠢娘們上山挖野菜去了,被燒得面無全非....我的天塌了,誰說女人只是供男人耕的地,她不是,她是我的天,我如今發達了,又有什麽用,她死了,什麽好都沒落着....”

    鳳寧比他哭得還兇,“那您這麽多年不曾再娶,便是打算為她守身一輩子?”

    老李頭很痛恨再娶這樣的字眼,紅着眼瞪她,“我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她陪我打拼出來的,她栽樹,讓後人乘涼,她在天之靈還不氣瘋了去,我不能對不住她。”

    身為女子,鳳寧感同身受,聽了這話頗為熨帖,“婆婆在天之靈定覺欣慰,敢問老伯,婆婆在世時可有什麽心願?”

    李老頭含着淚道,“她想要一幅畫,可我哪會呀,我會刻卻不會畫。”

    鳳寧神色登時一亮,“那你刻下來,我幫你畫。”

    李老頭狐疑盯着她,“你會?”

    鳳寧拍着胸脯道,“我是禦前的女官,我有什麽不會的。”原先瑟縮不自信的女孩兒也有大言不慚的一日。

    李老頭遲疑許久,還是将自己心愛的一個木刻人俑給拿了出來,“你畫。”

    鳳寧當場研磨作畫,她雖師從烏先生作畫,卻實在算不得強項,連李老頭都嫌她,“勉勉強強吧。”

    鳳寧不服氣,非帶着人俑與畫作回了延禧宮,請楊婉代勞。

    楊婉連夜畫了一幅惟妙惟肖的畫像給李鳳寧,鳳寧次日一早送去給李老頭。

    李老頭看着畫中人不禁潸然淚下。

    他對着畫作,看了看蹒跚的自己,佝偻的背身,忽然悲從中來,

    “你瞧我老成這副模樣,待去九泉見你,恐你也認不出來了。”

    有了這幅畫,李老頭做事便越發有了精神氣,嚎啕一嗓子,要準備哪些敕告文書,要哪裏的批複,預計用多少銀子,原原本本都告訴了李鳳寧。

    可真應了那句話,把人捋明白了,事兒就明白了。

    鳳寧歡歡喜喜去司禮監請旨出敕,再與梁冰支銀子報賬。

    等走完章程,回到養心殿已是深夜,月色煌煌,季秋的蒼穹深邃悠遠,銀白的月光灑在養心殿的檐頭,映出薄薄的晚霜。

    鳳寧今日心情好,特別想見裴浚,便悄悄往禦書房門口探了一眼,今夜并不是她當值,而是梁冰,梁冰卻無在禦書房夜值的習慣,早早回了西圍房,裴浚也不要求她,反而欣賞她這份避嫌。

    西南戰事如火如荼,眼看勝利在望,裴浚不敢松懈,這會兒亥時三刻了,還在批折子。

    裴浚察覺李鳳寧在門口侍立,擡眸看了一眼,倏忽聞到一絲酒氣,旋即皺了眉,對着李鳳寧沉聲道,

    “進來。”

    鳳寧午膳陪着李老頭喝了兩口小酒,面頰殘存着酒意如同飛了霞雲,乖巧地上前請安,

    “陛下,這麽晚您還沒睡麽?”

    裴浚卻是黑着臉問,“喝酒了?”

    鳳寧聞了聞衣袖,嗅到一絲酒氣,便咧嘴一笑,

    “是呢,陛下,臣女成功說服了那李老頭給刻活字,一高興就陪他飲了兩口小酒。”

    裴浚滿臉不悅,“你一介禦前女官,卻在外頭跟人喝酒?”

    鳳寧神色當即一斂,委屈巴巴道,“您不是說人要能屈能伸,要摸清人情世故嘛。”她小小地豎了下小拇指,嘿嘿一笑,“就喝了一點點。”

    她喜歡聽李老頭的故事,李婆婆在世時,李老頭白日幹活,夜裏給她捶腿捏肩,照料十分殷勤,若是李婆婆活着,他們夫婦該是怎樣一對神仙眷侶呀。

    鳳寧竟莫名有些羨慕。

    裴浚語氣正得不得了,“你才多大,十六歲吧,李巍就這麽教你喝酒的?”

    鳳寧連忙搖頭,“不是我爹,是我先生,先生素有風濕,常年飲酒,我跟着他讀書時,便偷偷喝了小口。”像是為給烏先生撇清責任,她特意把“偷偷”二字給咬重。

    裴浚不知為何,腦海便浮現小鳳寧虎頭虎腦潛入書房,偷別的男人酒喝的畫面。

    裴浚沉着臉不說話。

    鳳寧慌了,“陛下,往後臣女不喝了便是。”

    才不會不喝,躲着他偷偷地喝。

    裴浚眸色幽黯,修長的手指輕輕在桌案敲打,“教你波斯語那個烏先生?”

    “是...他可厲害了呢..”

    “還教了你蒙語?”

    “可不是,我打小就跟着他啓蒙。”

    “你做的那張破畫也是跟他學的?”養心殿還真沒什麽事能瞞過裴浚,鳳寧給李老頭作畫的事也被他曉得了。

    鳳寧不服氣,小聲嘀咕,“算不得破吧?”

    裴浚最後語氣悠悠,眼梢擠出一絲笑,“他什麽年紀?”

    鳳寧想了想,探頭回道,“三十而立..”想起烏先生胸懷抱負,鳳寧趁勢建言道,

    “陛下,您瞧着烏先生算不算一位難得的人才...”

    話未說完,那人一把将她拽着懷裏,狠狠堵住了她的唇。

    這一夜往死裏折騰她。

    他生氣了。

    “李鳳寧,你不是要習書法麽?”

    “嗯?”

    “朕教你!”

    也不知是誰給了鳳寧勇氣,她汗涔涔地趴在枕褥間,含糊不清道,

    “可鳳寧喜歡您的字。”

    裴浚一點點将那伶仃的蝴蝶骨給推平,深吸一口氣,咬牙道,

    “朕準你學。”

    天下無人敢臨摹天子字跡,她李鳳寧是第一人。

    事後鳳寧更衣完,迫不及待回到禦書房,将宣紙給他攤開,墨也給研好,逼着裴浚立即給她寫。

    剛剛經歷一場歡愉的男人,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餍足和慵懶,他坐在龍椅上,望着李鳳寧神色複雜,

    “天子一言,驷馬難追,你害怕朕食言不成。”

    男人在床笫之間的話也不知可信不可信,鳳寧生怕他明日醒來反悔,一本正經催促,

    “您就寫嘛,今日事今日畢。”

    裴浚被逼無奈,深更半夜給她寫書法,一刻鐘後,洋洋灑灑一篇蘭亭序躍然紙端,鳳寧捧過來愛不釋手,興許這一夜月色太好,又興許是紅袖添香多了幾分旖旎,裴浚這幅字比平日少了幾分規整,更顯潇灑無羁。

    鳳寧移不開眼。

    裴浚淨完手瞅着她問,

    “就這麽喜歡?”

    還喜歡這個人吶,不過這話鳳寧只在心裏說,她沒打算說出口。

    只要那句話沒出口,她就不算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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